《沙门不敬王者论》导读-正文-形尽神不灭第五
(2022-04-24 15:24:24)分类: 庐山慧远 |
形尽神不灭[1] 第五
简介:
本篇针对“至极”,即“神”是否会随形尽而灭亡展开问答。来问中,提问者认为形尽则神灭,不灭的“神”是不存在的。回答中,远公在概述神的内涵后,从形神俱化、本异和聚散三个方面论证形尽而神不灭。
本篇从佛法中谛角度,说明沙门“抗礼”是其深知心“神”常住不灭、不应为无常的色身之形而“礼敬王者”的外在表现。
导读:
本篇包括一问一答两部分。(甲)初提问。分二,一概述前文,二提出问难。(乙)今初
【原文】问曰:论旨以化尽为至极,故造极者必违化而求宗。求宗不由于顺化,是以引历代君王,使同之佛教、令体极之至,以权居统。此雅论之所托,自必于大通者也。
问,如您前论中所述的宗旨,以造化净尽作为至极的真理,因此想达到至极真理的人必然要违背造化以追求其宗旨。为了说明为追求宗旨而不随顺造化,您又引历代君王为证,认为他们和佛教一样,也是为了体达至极的真理,而暂时以儒道等权巧方便居于道统之位。这就是您大论的观点吧,自然也有其道理。提问中首先概述前面《求宗不顺化第三》《体极不兼应第四》两篇论文的要点,并评价说其在道理上似乎能够讲得通。
(乙)二提出问难。分三,一是就神形俱化设难,二就神形本异设难,三就神形随气聚散设难。(丙)今初
【原文】求之实当,理则不然。何者?夫禀气极于一生,生尽则消液[2] 而同无。神虽妙物,故是阴阳之所化耳。既化而为生,又化而为死;既聚而为始,又散而为终。因此而推,故知神形俱化、原无异统,精粗一气、始终同宅。宅全则气聚而有灵,宅毁则气散而照灭;散则反所受于天本,灭则复归于无物。反覆终穷[3] 皆自然之数耳,孰为之哉!
首先,指出身形有生有灭。如果深入推求如上所说是否确实恰当,则恐怕道理并非如此。为什么呢?众生禀受的造化之气仅限于这一生,今生终尽时其身形便消失而同于无有。
其次,说明心“神”也有生死始终。心神虽然属于灵妙的事物,但仍然是由阴阳二气所变化的。既然是由阴阳二气变化而产生,便会再随着阴阳二气的变化而死亡。既然是由阴阳二气的聚合而开始,便会再随着阴阳二气的分散而终结。
最后,小结。由此推理,即可得知神和形俱为阴阳二气所化,原本就没有两样;精微的心神和粗陋的身形属于同一种气,始终处在同一个身宅中。住宅完好则气聚合,便有心神居于其中;住宅毁坏则气分散,明照的心神便随之而灭亡。分散后便把所受的阴阳二气返还给天地本然,灭亡后则形神便又回归于无有一物。这样反复生灭的过程,都是自然的规律罢了,哪里是有谁在主宰呢?意为,既然神形都是阴阳二气所化,便应该同生同灭。
(丙)二就神形本异设难
【原文】若令本异,则异气数合,合则同化。亦为神之处形,犹火之在木,其生必存,其毁必灭。形离则神散而罔寄,木朽则火寂而靡托,理之然矣。
首先,设难。假使神和形本来是不同的两种气,但既然不同的气能够随运数而结合在一起,则结合后便应该遵循相同的变化规律。即神应该和形一样有生有灭。其次,比喻。也可以说,心神处在身形中,就象火在木头上,生则俱存、毁则俱灭。在身形分离后,心神便散灭而无处寄存;在木头燃尽时,火便熄灭而无有依托,道理便是如此。即如同木烧尽时火便熄灭一样,与身形分离时心神也就散灭了。
(丙)三就神形随气聚散设难
【原文】假使同异之分昧而难明,有无之说必存乎聚散。聚散,气变之总名,万化之生灭。故庄子曰:“人之生,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彼徒苦,吾又何患?”古之善言道者,必有以得之。若果然耶,至理极于一生,生尽不化,义可寻也。
首先,说明也可以从气的聚散来说明此问题。如果说神与形是同是异的问题难以讲清楚,那么,形神的有无必定可以通过气的聚散来说明。其次,引证。聚散,是对二气变化的总称,涵盖了万物的生灭。所以庄子说:“人出生是由气聚合而成。气聚合起来就有了生,气分散后便成为死。无论是死还是生,都只是气在辛苦运化而已,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古代善于论道的人都这么说,必定有他的心得体会。引用《庄子》证明人的形、神随气的聚散而生灭。最后,小结。如果的确如此,则至极之理仅限于一生,生命终尽后心神便不再运化,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即今生的身形终尽后心神便随之而灭。
综上可见,虽然问者从形神所依的气是同、是异、还是聚散三个角度设问,但其结论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说明形尽则神灭。当然,如果心“神”会灭亡,那么远公前两篇中所述的“不变之宗”以及冥神绝境的“泥洹”便均不成立。
(甲)二回答。分三,一阐释“神”的内涵,二解答来问,三总结。(乙)今初。分二,一说明心神离相绝言,二描述心神的内涵。(丙)今初
【原文】答曰:夫神者何耶?精极而为灵者也。精极则非卦象之所图[4] ,故圣人以妙物而为言[5] 。虽有上智,犹不能定其体状,穷其幽致。而谈者以常识生疑,多同自乱。其为诬也,亦已深矣。将欲言之,是乃言夫不可言。今于不可言之中,复相与[6] 而依稀。
答,首先,指出心神精微至极贤愚莫测。所说的“神”,是指什么呢?它是人心精微至极时所显现的灵性。其精微至极所以非是卦象所能描摹,因此圣人只能以“神”有妙成万物的作用来描述它。即使具有上等智慧的人尚且不能确切描述其体状、穷尽其深义,而那些清谈者们仅根据常识便对心“神”产生怀疑,其大多是等同于自相混乱。他们所作的歪曲理解,已经是很深了。
其次,说明心神虽然离言但还需要借助语言来描述。虽然想要描述它,但其实是在描述不可言传的事物。不过,我还是将这不可言传的心“神”,依稀仿佛来描述一下。
(丙)二描述心神的内涵
【原文】神也者,圆应无生,妙尽无名。感物而动,假数而行。感物而非物,故物化而不灭;假数而非数,故数尽而不穷。有情则可以物感,有识则可以数求。数有精粗,故其性各异;智有明暗,故其照不同。推此而论,则知化以情感,神以化传。情为化之母,神为情之根。情有会物之道,神有冥移之功[7] 。但悟彻者反本,惑理者逐物耳。
首先,说明心神感应万物而不生不灭。所谓“神”,它圆应运数而无有生灭,妙成万物而无有名相。通过感应于万物而动,依着运数而行。能够感应万物而又非是万物,所以在万物化尽时而“神”不会消灭。依时节之数运行而又非是运数,所以在运数终尽时而“神”不至于穷尽。“圆应”运数、“妙尽”万物,是有;“无生”“无名”,是空。心神依着运数应现万物而既非万物又非运数,因此不随万物运数的生灭而生灭。
其次,说明由情识而感生出种种差别。如果有情虑,便可以通过有形的事物来感应“神”;如果有心识,便可以通过有相的运数来推求“神”。运数有精粗的不同,所以众生的禀性各异。智慧有明暗的差别,所以众生的觉照能力各不相同。有情众生以事物、运数来感求时,心神便能够变化出精粗明暗不同的身心。
再次,概括“神”“化”“情”三者的关系。由此推理,便可以知道造化是情虑所感召的,心神通过造化而传递。情虑是造化之母,心神则是情虑感召造化的根本。情虑有其会通万物造化的渠道,心神有其潜在改移造化的功能。
最后,说明只不过悟彻此理的人则能够返还于本性,而迷惑此理的人便会追逐于外物。
(乙)二解答来问。分三,一答随气聚散,二答神形本异,三答神形俱化。(丙)今初
【原文】古之论道者,亦末[8] 有所同,请引而明之。庄子发玄音于《大宗》曰:“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9] 。”又以生为人羁、死为反真[10] 。此所谓知生为大患,以无生为反本者也。文子[11] 称黄帝之言曰:“形有靡而神不化,以不化乘化,其变无穷。”庄子亦云:“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万化而未始有极[12] 。”此所谓知生不尽于一化,方逐物而不反者也。二子之论虽未究其实,亦尝傍宗而有闻焉。论者不寻无方生死[13] 之说,而惑聚散于一化;不思神道有妙物之灵,而谓精粗同尽,不亦悲乎!
首先,说明在古代论道者著述中也有对神不灭的描述。
其次,引证。请允许我引来作为证明,庄子在《大宗师》中发出高论说:“大自然以出生来让我劳苦,以死亡来让我安息。”又说受生是人的枷锁,死亡是返归真性。这正是因为知道受生是人的大患,而无生方是返归本性的道理。文子称赞黄帝说:“身形有终尽而神不会化灭,以不化灭的神来驾御会化灭的身形,所以能变化无穷。”庄子也说过:“只是得到人的身形已经比较欢喜。而人的身形其实千变万化而没有止境。”这就是所谓因为知道人生不是一辈子就结束,所以才追逐外物而不返本。两位贤者的论述虽然未能探究到其中的实质,但也表明其曾经依傍佛法的宗旨而有所听闻。如上所引三段文字,大致符合前文对心神本体的描述。第一段“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和“以生为人羁、死为反真”两句,有生死为大患,无生灭为返本归真,合乎心神的“无生无名”。第二段“以不化乘化,其变无穷”,以不变化的心神驾驭变化的万物,合乎心神的“圆应”“妙尽”。第三段“若人之形,万化而未始有极”,人形既然能够变化无尽,可见其本非实有、“无生无名”;而又具足无尽的变化,可见其能够“圆应”“妙尽”;此合乎心神的空有不二。由此可知,这一小节是依据心神感应万物而不生不灭的道理作答。
最后,感慨问者偏执神灭论的可悲。问者怎么不看看《庄子》中关于无方生死的说法,却迷惑于其聚散只有一生的文字;不想想心神有妙成万物的灵性,却认为精微的心神和粗疏的身形会一同灭亡,这不是很可悲吗?
(丙)二答神形本异
【原文】火木之喻原自圣典,失其流统,故幽兴[14] 莫寻。微言遂沦于常教,令谈者资之以成疑。向使时无悟宗之匠[15] ,则不知有先觉之明,冥传之功没世[16] 靡闻。何者?夫情数相感,其化无端[17] ;因缘密构,潜相传写。自非达观,孰识其变?自非达观,孰识其会?请为论者验之以实:火之传于薪,犹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前薪非后薪,则知指穷[18] 之术妙;前形非后形,则悟情数之感深。惑者见形朽于一生,便以为神情俱丧,犹睹火穷于一木,谓终期都尽耳。此由从养生之谈,非远寻其类者也。
首先,指出提问者对木火比喻的误解。木火的比喻原本出自佛典,但由于来历失传,以致于其旨趣不得而知。由此使得佛教微妙的语言混杂在世间教典中,使谈论者反而由此对佛法产生怀疑。
其次,说明心神的功用微妙难知。如果在当代没有已经领悟到佛法宗旨的巨匠,便无人知道有先见之明,对心神暗中传递的功用到死也无由听闻。为什么呢?通过情虑和运数的感应能够生出无穷的造化,因缘不知不觉中的结合能使心神潜在变现出万物。如果不是达观之人,谁能认识到情数所感的变化?如果不是达观之人,谁能识别出因缘的合会?
再次,以火木之喻论证形尽神不灭。请允许我为问者以事实来验证。火传到薪木上,好比心神传到身形上。火再传到另一根薪木上,好比心神又传到另一个身形上。前一根薪木不是后一根薪木,由此可知薪木有尽的微妙;前一个身形不是后一个身形,由此便可以领悟到情虑和运数感应之理的深奥。其中,以“火”来比喻心“神”,以“木(或薪)”比喻“身形”。以火在木头间的传递,比喻心神在不同身形间传递。以薪木会烧尽,比喻身形有生灭;以火会传下去,比喻心神不灭。
最后,指出问者形尽神灭错误观点的产生原因。迷惑的人只看到今生身形的朽烂,便认为心神和情虑都会消失,就好象只看到一根薪木上的火烧完后,便认为火和薪木都已灭尽。这是因为听从了《养生主》中表面的说法,而没有深究其含义罢了。文中情数因缘等内容,表明这一小节是从情识感生种种差别而心神不灭角度作答。
(丙)三答神形俱化
【原文】就如来论:假令神形俱化,始自天本;愚智资生,同禀所受。问所受者,为受之于形耶?为受之于神耶?若受之于形,凡在有形皆化而为神矣。若受之于神,是以神传神,则丹朱[19] 与帝尧齐圣,重华[20] 与瞽叟[21] 等灵,其可然乎?其可然乎?如其不可,固知冥缘之构著于在昔,明暗之分定于形初。虽灵钧[22] 善运,犹不能变性之自然,况降兹已还乎?
首先,设问。即便如您来问中所说,假使心神和身形都是造化所成,最初来自于上天,愚钝和聪明的人同样是禀受二气而生。请问,所受的心神,是禀受于身形呢,还是禀受于心神呢?即如果的确是神形俱化,那么所受的心神是源自身形还是心神。
其次,推理。如果是禀受于身形,那么,凡是有形体的事物就都可以化为心神了。如果是禀受于心神,那就是以神传神,那么,丹朱就应该和他的父亲尧帝一样圣明,舜帝就应该和他的父亲瞽叟一样愚钝。事实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可见,二者均不成立。
最后,说明形神是由往昔的业因感应而成。如果不是,便可以认识到无形中因缘的构建是由往昔的业因显现而成,聪明和暗钝的区分在身形产生之初便已决定。即使像天地那样善于运行变化,尚且不能改变因果报应的自然规律,何况其他呢?这一小节是从心神不同于身形角度来回答。
(乙)三总结
【原文】验之以理,则微言而有征;效之以事,可无惑于大道。
如果以理论来检验“不敬王者”的行为,便可知形尽神不灭的微妙言论是有其外在征象的;如果将形尽神不灭的道理表达在事相上,便可以不再疑惑于大道。“理”指形尽神不灭;“事”指不敬王者的礼仪,文中以这两句话总结形尽神不灭之理和沙门不敬王者之事之间的关系。即一方面,如果用理来检验事,便可知事不过是理的外在表达,所谓“依理成事”;另一方面,如果运用事来表达理,由此便可以使人对理不再有疑惑,所谓“即事达理”。
小结:
本篇中,针对来问,远公依据所阐明的心神内涵,论证了色身之“形”灭尽时心“神”不灭,因此追求体证常住不灭心神的沙门无须为无常的色身之形而“礼敬王者”。至此,远公对“沙门不敬王者”问题作出全面彻底的阐释,为此次“抗礼”之争从理论上画上句号。
[1] 形尽神不灭:意为,身形虽然有终尽,而心神则常住不灭。“神”,此处指真如本性。
[2] 消液:指消融,消失。晋成公绥《云赋》:“舒则弥纶覆四海,卷则消液入无形。”
[3] 终穷:终极,穷尽。《庄子大宗师》:“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4] 图:图画,描摹。
[5] 妙物而为言:妙物,指化生万物。《易》:“神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6] 相与:接近,仿佛。
[7] 化以情感等:此处对“神”“化”“情”三者之间关系的描述,与《求宗不顺化》中对“神”“生”“情”三者之间的类似。如前文中说:“是故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累其神。”前文中也说明了“化”和“生”之间的关系,即“生由化有、化以情感。”“化”指造化流转,是从自然角度来描述;“生”指受生轮回,是从人的角度来描述。虽然角度不同,都是在描述轮回流转的过程。相对于“神”“情”来说,二者可以通用。
[8] 末:微不足道。如末事,即微不足道的小事。这里指稍稍。
[9] 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出自《庄子大宗师》,原文为:“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大块,指宇宙、大自然。
[10] 以生为人羁,死为反真:出自《庄子庚桑楚》,原文为:“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
[11] 文子:姓辛氏,号计然。生卒年不详,道家祖师,被尊为太乙玄师。老子的弟子,与孔子同时代,著有《文子》一书。
[12] 特犯人之形等:犯,触犯,这里指受生。出自《庄子大宗师》:“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
[13] 无方生死:出自《庄子天运》:“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指心神无方,非生非死,既可以称为死,也可以称为生。
[14] 幽兴:深邃的含义。
[15] 时无悟宗之匠:如《遣书通好罗什法师》中说:“时无悟宗匠,谁将握玄契。”
[16] 没世:指直到死亡,终生。《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17] 无端:指无始无终。《淮南子主术》:“智欲员者,环复转运,终始无端。”
[18] 指穷:出自《庄子养生主》:“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意为,烧火的木头用尽,手指再无薪木可取。
[19] 丹朱:尧的儿子,名朱,封于丹渊,所以称为“丹朱”。因其不肖,因此尧禅位于舜。
[20] 重华:即舜帝,与尧并为五帝之一。因为眼睛有重瞳,所以称为重华。
[21] 瞽叟:舜的父亲。因其屡次欲杀舜,后世讥其有眼不识贤愚,故称为“瞽叟”。
[22] 灵钧:指天地。钧,同“均”。屈原《离骚》:“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王逸注:“灵,神也。均,调也。言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