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不敬王者论》导读-正文-体极不兼应第四
(2022-04-24 09:34:27)分类: 庐山慧远 |
体极不兼应[1] 第四
简介:
本篇就“泥洹”宗极问题展开问答。来问中,依据儒家典籍,问者对远公在上篇中以“泥洹”为宗极的说法提出质疑。回答中,远公通过辨析三教之间的“乖合”关系,指出儒道等世间法虽然与佛教所采取的教化方式不同,但也是以佛法至极不变的宗旨为其终极目标,而直接以佛法至极宗旨为目标的沙门,则不必兼顾于世间法而礼敬王者。
本篇从佛法俗谛角度,说明沙门“抗礼”是由于其深知佛道儒三教都是圣人为令众生体达至极所设立的教化方法,既然采取了佛教的修学方式便无须再兼带其他。
导读:
本篇包括一问一答两部分。(甲)初设问
【原文】问曰:历观前史,上皇已来在位居宗者,未始异其原本。本不可二,是故百代同典、咸一其统,所谓“唯天为大,唯尧则之”[2] 。如此则非智有所不照,自无外可照;非理有所不尽,自无理可尽。以此而推,视听之外廓[3] 无所寄。理无所寄,则宗极可明。今诸沙门,不悟文表之意,而惑教表之文,其为谬也,固已甚矣。若复显然有验,此乃希世之闻。
问者从理论和现实两方面质疑佛教的宗极。问,首先,依据理论设问。纵观历史,自上古三皇五帝以来,凡是在位居于宗极的君王都从未改变过其本宗。本宗不可能有两个,所以百代以来都是依据同样的典籍、遵循同一个道统,也就是所谓的“唯有天理最大,唯有尧帝能效法于天理。”引用本土历代典籍证明只有“天理”这一个宗极,以此否定远公前面提到的“泥洹”宗极。
其次,依据现实设问。这样来看,并不是他们的智慧有所不知,而是此外无事可知;也不是他们所阐明的道理有所未尽,而是此外再也没有其他的道理可以穷尽。由此推知,佛教所说视听之外的事情均属虚无缥缈而无有根据。既然没有根据,那么以天理为“宗极”的道理便可以得到证明。通过指出佛教“泥洹”宗极在视听之外、缺乏现实依托,再次证明天理是唯一的宗极。
最后,结问。当今的沙门不理解历代典籍中所表达的天理之义,却迷惑于佛教的书面文字,这实在是太荒谬了。如果又说佛法有什么显著的征验,那更是旷世奇闻。提问者讥讽佛教“泥洹”宗极在理论上的荒谬和现实中的征验希少。
(甲)二回答。分三,一说明教化存在多个层次,二阐释三教关系,三彰显佛教宗极的殊胜。(乙)今初。分二,一说明佛法应机设教,二引证。(丙)今初
【原文】答曰:夫幽宗旷邈、神道精微,可以理寻、难以事诘。既涉乎教,则以因时为检。虽应世之见优劣万差,至于曲成[4] 在用感,即民心而通其分。分至则止,其智之所不知而不关其外者也。若然,则非体极者之所不兼,兼之者不可并御耳。
答,首先,感慨佛理幽深不可思议。幽邃的心性宗极广大而深远,不可思议的佛道精细而微妙,这只可以从道理上来推寻,却难以举出事实来证明。
其次,说明世间教化的特点。既然涉及到教化,便应该以其是否合乎时节因缘来检验。虽然应现于世间的教化方式其优劣千差万别,但是要想取得成效,则在于能够善巧方便地运用机感相应之道,结合百姓的心性特征而施设其能够理解接受的教化内容。其分外的事情则不再讲说,这是由于百姓的智慧达不到,因此便不论及其视听之外的事情。
最后,说明没有同时教以“泥洹”宗极的原因。由此可知,不是体证“宗极”的人不能同时教以视听之外的事情,而是兼而学习内外之道的人不能一并掌握罢了。
(丙)二引证
【原文】是以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5] 。此但方内之阶差,而犹不可顿设,况其外者乎?请复推而广之,以远其旨。“六合之外,存而不论”[6] 者,非不可论,论之或乖。“六合之内,论而不辩”者,非不可辩,辩之或疑。“《春秋》经世先王之志[7] ,辩而不议”者,非不可议,议之者或乱。此三者,皆即其身耳目之所不至以为关键[8] ,而不关视听之外者也。因此而求圣人之意,则内外之道可合而明矣[9] 。
首先,证明世间法和出世间法都存在多层次的教化形式。所以古来讲解大道的人,在转变五次形式后才得以用形象名字来描述,在转变九次后才能够用赏善罚恶来解释。这只是世间不同层次的教化,尚且不能顿然施设,何况出世间的教化呢?
其次,详细引证。请再推而广之,以深入阐明其含义。“六合之外的事,存而不论”,这不是说不可以论述,而是论述后反而会出现乖违。“六合之内的事,只论述而不分辩”,这不是说不可以分辩,而是分辩后反而会产生疑惑。“对《春秋》中先王治理天下政绩的记载只分辩而不评论”,这不是说不可以评论,而是评论后反而会引起混乱。以上三种情况,都是以人们身体耳目所达不到的范围作为界限,而不涉及其视听之外的事情。引用《庄子》中的不论、不辩、不议等,一方面,证明由于民众视听理解能力的差异,世间法中同样存在多种不同的教化形式;另一方面,证明了视听之外的事物也是存在的。
最后,说明由此来推求圣人设教的用意,则方内方外的道理便可以合在一起来说明。
(乙)二阐释三教关系。分三,一略明三教宗极同异,二详明宗极乖合之理,三解答来问。(丙)今初
【原文】常以为道法之与名教[10] 、如来之与尧孔,发致虽殊、潜相影响,出处诚异、终期则同。
我始终认为,道教和儒家、释迦如来和唐尧孔子,三教之间设教的用意虽然不同而又潜在互相影响,发源地诚然有异而其终极归趣则相同。远公以此先简要概括三教关系。
(丙)二详明宗极乖合之理。分二,一总标乖合,二略加解释。(丁)今初
【原文】详而辩之,指归可见。理或有先合而后乖[11] ,有先乖而后合。先合而后乖者,诸佛如来则其人也。先乖而后合者,历代君王未体极之主斯其流也。
首先,列出三教之间存在的两种关系。如果再加以详辨,则三教关系的大意便可以看得更为清晰。就宗极之理而言,有“先合而后分”和“先分而后合”两种情况。“合”,指三教最终的宗极相同,会合于同一个心性本体;“乖”,指三教表面上的宗极有异,表现为不同的教化形式。“合”起来则为一心,相“乖”离则为万法,此处的“乖”“合”反映了一心和万法之间的关系。万法在此处具体表现为三教。“先合后乖”,指从同一心性本体中应现出三教的不同教化形式;“先乖后合”,指通过三教的不同教化形式最终会合于同一心性本体。
其次,列举相应的人物。先合而后分的,比如诸佛如来便是这样的人。先分而后合的,比如历代君王,这些还没有体证至极的国主便属于此类。
(丁)二略加解释
【原文】何以明之?经云:“佛有自然神妙之法,化物以权,广随所入。或为灵仙[12] 、转轮圣帝,或为卿相、国师、道士。若此之伦在所变现,诸王君子莫知为谁。”此所谓合而后乖者也。或有始创大业[13] 而功化未就,迹有参差,故所受不同。或期功于身后[14] 、或显应于当年,君王则[15] 之而成教者亦不可称算。虽抑引无方,必归途有会。此所谓乖而后合者也。
首先,解释“合而后乖”。怎么理解分合这样的情形呢?佛经中说:“佛有自然而神妙的方法,能够运用各种权巧方便来教化众生。能够随众生机种种变现,或者变为神仙、转轮圣帝,或者变为卿相大臣、国师、道士。诸如此类无不变现,在诸位帝王君子中不知道哪位是如来所示现的。”这就是所谓先合而后分的情况。此处引用佛经,说明佛证得“自然神妙之法”,合于至极的心性本体,因此能够变现出“灵仙、转轮圣帝”等种种乖违的差别之用,所谓“一心能生万法”。
其次,解释“乖而后合”。或者有那些初学佛的人,其功德造化尚未圆满成就,由于他们所处的阶段参差不齐,因此所禀受的修学内容也各不相同。像道家那样有的期望身后羽化升仙,像儒家那样有的希望在当世便显现出功德,圣王们采取这些方法来成就其教化的也是多的不计其数。虽然教化方式是选择抑制还是引导并无一定,但其终极归趣则都是一样的。这便是所谓先分而后合的情况。即圣王们依据表面看似相违的三教以自行化他,而其最终所证得的都是同一个心性本体,所谓“万法唯是一心”。
(丙)三解答来问
【原文】若令乖而后合,则拟步通途者必不自崖[16] 于一揆[17] ;若令先合而后乖,则释迦之与尧孔发致不殊断可知矣。是故自乖而求其合,则知理会之必同;自合而求其乖,则悟体极之多方。但见形者之所不兼,故惑众途而骇其异耳。
首先,以“乖合”之理解答问意。其中包括四句,第一句,“乖而后合”。如果明白了先分后合,那么发心步入终极之理的人必然不会再把自己局限在特定的某种道理中。意为,如果明白表面“乖”违的三教之用终将“合”为同一个心性本体,就不会再偏执儒家的表面功用而唯以世间典籍中的“天理”为宗极。
第二句,“先合而后乖”。如果明白了先合后分,那么释迦与尧舜孔子设教的出发点没有区别,这是断然可以得知的。意为,如果明白由“合”而为一的心性本体方有“乖”违的三教之用,便可以知道三教都是源自同一个心性本体、并无差别。
第三句,“自乖而求其合”。因此,如果从先分来求其后合,便可以知道终极之理必将会归于同一处。意为,在通过“乖”违的三教之用证得“合”而为一的心性本体时,便能够认识到三教之理的会归之处必定相同。
第四句,“自合而求其乖”。如果从先合来求其后分,便可以领悟到体达宗极的方式多种多样。意为,如果从“合”而为一的心性本体来看待“乖”违的三教之用,便可以领悟到令众生体达心性本体的教化方式多种多样。四句中,第一句和第三句相呼应,如果不偏执世间的“天理”为极,便能认识到三教的终极宗旨都是同一个心性之理;第二句和第四句相呼应,如果知道三教的本体并无差别,便能领悟到契入本体的方式多种多样。
其次,指出问者错误所在。不过是因为有人只看到了三教在形式上不能兼容,便被这些不同的形式所迷惑而惊骇于其间的差异了。意为,由于只看到外在形式的不同,从而致使其惊骇于佛教不敬王者的礼仪为异端。
(乙)三彰显佛教宗极的殊胜
【原文】因兹而观,天地之道功尽于运化,帝王之德理极于顺通。若以对夫独绝之教、不变之宗,故不得同年而语其优劣,亦已明矣。
由此来看,天地之道的功用不过于运行造化,帝王成就功德的道理不出于顺天地而通人事。如果将这些和独绝于世间、以不变的泥洹为其宗旨的佛教相比,其优劣不可以同日而语,这是显而易见的。由此可见,既然优劣不等,因此追求佛教“泥洹”宗极的沙门便不宜再兼顾世间天地帝王运化顺通的宗极而礼敬王者。
小结:
本篇中,依据所概括的三教“乖合”关系,远公说明儒道与佛教之间门庭施设虽然有异,而最终所期许的道体则相同,因此直接以体达佛教宗极为目标的沙门便不必再为兼顾于儒家礼制而“礼敬王者”。本篇中所要体达的“至极”,亦即“神”,成为下篇问答的要点。[1] 体极不兼应:应,指应化。体达至极后,圣人所示现的各种不同应化方式之间不宜兼带。
[2] 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出自《论语泰伯章》:“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
[3] 廓:空旷,此处指像虚空一样无所寄托。
[4] 曲成:指通过种种方式促成。《易系辞上》:“曲成万物而不遗。”
[5] 是以古之语大道者等:出自《庄子外篇天道》,其中说:“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五变,指五次变化,依次为天、道德、仁义、分守、形名。九变,指九次变化,除五变外,还包括因任、原省、是非、赏罚。此如同篇中所说:“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
[6]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六合,指天、地和东、西、南、北四方。连同后面所引的两句,均出自《庄子齐物论》,原文为:“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远公所引与原文略有差异,此处仍按远公所引解释。
[7] 《春秋》经世先王之志:经世,指治理天下。《后汉书西羌传》:“计日用之权宜,忘经世之远略,岂夫识微者之为乎?”志,记事的文章或书籍,如杂志。此处指《春秋》中对治理天下的先王事迹的记载。
[8] 关键:锁门的木栓。南朝梁王筠《开善寺碑》:“妙门关键,辟之者既难。”此处指范围。
[9] 则内外之道可合而明矣:如《三报论》中说:“如令合内外之道以求弘教之情,则知理会之必同。”
[10] 名教:指儒家,以正名定分为主,所以称为名教。晋袁宏《后汉纪献帝纪》:“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
[11] 乖:分离;离别。魏曹植《朔风》:“昔我同袍,今永乖别。”文中用“乖”而没有用“分”字,意在凸显三教在形式上的互相乖违、无法兼备。
[12] 灵仙:即神仙。晋孙绰《游天台山赋》:“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
[13] 大业:伟大的事业。《书经盘庚上》:“绍复先王之大业,厎绥四方。”这里指成就佛道。
[14] 身后:过世之后。《文选陆机豪士赋序》:“游子殉高位于生前,志士思垂名于身后。”
[15] 则:仿效,效法。
[16] 崖:崖限,指自我局限。
[17] 一揆:这里指特定的某种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