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赶鸭子上架的人生

作者：善至

我对自己的否定已经够多了，活到现在，能够回忆起来的自信满满的时候少得可怜。我也想在人前自由自在，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可是没办法，力不从心啊。要继续否定下去倒是得心应手。今天的小组，说起工作上的拖拉，我忽然想到这样几个字：强赶鸭子上架的人生。我就是这只鸭子，开始是被别人赶，后来就是自己赶自己了。

还得从我的脑袋说，我是个笨孩子。小的时候超爱学习，据我妈妈说，夏天潮热的天气，我不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出门玩耍，却钻在屋子里，把拼音字母写了一篇又一篇。在我的概念里，只有笨孩子才会这么用功。学前的年龄，我妈带我到爸爸工作的地方探亲，爸爸教我算术，依稀记得他拿着小木棍敲我的脑袋，我一副苦瓜脸的样子。肯定是算错了或者没学会吧。我估计那时候就觉得自己笨了。小学开始，妈妈就很重视我的学习成绩，那时我的脑袋还可以应付小学的学习，妈妈对我的期望就是第一名。但是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我有一次竟然考了第八名，这对我妈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我仍然记得她当着我同学的面骂我不中用，偏偏那次我不知咋的大便还拉在了裤子里，真是囧啊。我这同学的爸爸是我们班主任，大概是同学和她爸爸说了我挨骂，后来班主任竟然把我的成绩改成了第一名。小学里每次考试我都害怕，担心自己不是第一名。唯有一次，因为被狗咬了，腿部感染，住院一个月，之后的那次考试丝毫没有担心，因为我有理由考不到第一名。

初中，高手如林，第一名对我来说已是不可能的了。班级的第一名还比较稳，但是也有失手，一次竟然滑到10多名。我清楚记得那个寒假，我靠着卧室里的火墙，听着妈妈和邻居聊天：“反正我女儿也念不强，将来找个人嫁了，正好给我看家。”妈妈，我怎能听不出那语气里饱含的失望、生气、怨恨。我心如刀绞，眼泪无声地滑落、滑落，随着我的心一起滑落到万丈深渊。这世上，有什么比最亲的人对自己的否定和不信任更痛苦的吗？那个寒假，我瘦了很多，开学后回到学校，食堂的大师傅和我开玩笑：“看来过年还没有在学校吃的好啊！”

可怜的孩子，妈妈让你失望了，我知道你心里有多难过、多伤心、多委屈、多绝望啊！我知道，你如同置身于无边的荒野，孤零零的黑暗中，我彷佛看到你发着呆，看着汩汩的血从自己的心里流出来。亲爱的孩子，让我来抱抱你吧。我知道你多想听到妈妈对你说，孩子，考不好没有关系，10多名有什么要紧？谁没有考砸的时候呢。妈妈知道你尽力了，妈妈只希望你开心、快乐。孩子，让我把妈妈说不出的话说给你吧。亲爱的会欣，考不好有什么要紧啊，真的没有关系，你是个好孩子，你已经尽力了。我希望你开心快乐，这才是最重要的啊！亲爱的孩子，你看到我在深情地看着你吗？我在陪着你，孩子，让我来心疼你、抱着你、陪伴你吧。我不在乎你的成绩，我不关心你考第几名，孩子，只要开心就好，只要快乐就好啊！亲爱的孩子，你并不孤单，你永远都不会再孤单了！亲爱的孩子，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生生世世都不分离。

我是典型的开始成绩好后来就越来越滑坡的学生。这明摆着是脑袋跟不上。高中，因为是自费去的。名次啥的已经不是妈妈的目标了，她的愿望就是我能够考上大学吧。我自然对名次也没什么奢望，就是觉得自己差而已。数学物理化学经常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不仅如此，连和男同学交往也不会。一次一个男生要借我的《高中生阅读》大概是，我急忙在里面不少页面的间隙写下了很多诗句，可怜的我啊，那么想和男生交往，却只能采用这种方式，连面对面讲话都不会啊。改天我得好好回忆回忆，那是青春记忆里难以磨灭的伤痛。我一直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烟消云散，那些往事似乎没有在我的生活中残留任何痕迹。

高中开始妈妈对我降低了期望，我这只鸭子终于不再被赶了。可是更悲惨的来了，而且来得浑然不觉，我自己接棒了，我成了赶鸭人，而且，直到现在，我永远都不曾实现自己对自己的期望。

高考前几天，我几乎顿顿吃不下饭，却不感到饥饿。我像一个濒死的病人，因为最后一桩未了的心愿而撑着无法咽下最后一口气。亲爱的孩子，你在忍受怎样的煎熬？你在过着怎样的人生啊？我看到了你的紧张、你的焦虑、你的麻木，我看到了你小小的身体承担的巨大压力。孩子，你是可以放松一些的，你是可以轻松一些的啊，生命可以不需要这么沉重的，对吗？可是你很担心考不好是吗？你担心考不上大学是吗？你觉得只有焦虑恐惧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吗？孩子，你好可怜好可怜啊。你把自己当成了高考的工具在使用啊。

妈妈希望我填报师范专业，将来做老师。我不情愿，却无力叛逆，最后赌气填个心理学。你不是想让我当老师吗？这可是学校里所没有的科目。呵呵，我竟然是这样选择了心理学。

我希望自己不普通，不平凡，我害怕自己普通、平凡。因为普通和平凡对我就是卑微渺小的代名词。大学期间，我早早对家里人扬言，我要考研究生，而且要考北大的。一次妈妈的同事到家里做客，妈妈对同事说，人家要考研究生，还要考北大。同事赞叹，妈妈满足，仿佛我已经考上了。哦，妈妈，是不是我只有考上北大的研究生你才觉得心满意足？不是的不是的，我想起我第一次考研失败，你劝我安心做个中学老师。可是我已经无法安心了，我不能就这么普通，就这么平凡。我坚信，只有名校的研究生才能让我找到人生的意义，才能活得光彩，更重要的是，我坚信这样才能让妈妈脸上有光啊，才能让妈妈为我骄傲啊。这样我才是妈妈的好女儿啊。这样我才能得到妈妈的爱啊。妈妈，是不是这样啊？我好希望你给我一个否定的回答。我好希望你对我说：女儿，无论你做什么工作，无论你从事什么行业，无论你是什么学历，无论你是什么职位，无论你找一个什么样的老公，无论你穿什么样的衣服，无论你是不是党员，无论你高矮黑白胖瘦，你都是我独一无二的好女儿。我永远永远都为你感到骄傲。啊，妈妈，我好希望有这样的一个妈妈啊。我好渴望这样无条件、无分别的爱啊！亲爱的孩子，这无分别的爱，今生就让我来给你吧。亲爱的会欣，我要让你知道，无论你今后做什么工作，无论你是什么职位，无论你有没有做出成绩，无论你是否被人嘲笑、是否被人认可，我都坚定地和你在一起。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会永远爱你、陪伴你！

可怜的我，三次考研，前两次考北大不中，只好降低目标，选择苏大。研究生的日子浑浑噩噩。可是虽然无心学术，却一心又想着考博。似乎学位要拿到最高，不然就感觉比别人矮一截。于是接连四次考博。我记得每次考完，身心俱疲，每次都拖着沉重的脚步到附近一家美容店，把自己撂倒在窄窄的美容床上，让美容小姐的按摩推拿驱赶体内的紧张和劳顿。7年用来考试了，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亲爱的，那些都过去了。我很佩服你，你走过来了，你坚持下来了。亲爱的孩子，你很不容易啊。

我始终有一个幻想，幻想一个光芒四射的自己。可惜从来都是暗淡无光。生活一再验证，这是现实，不是神话。我是凡人，不是仙姑。我是一个灰姑娘，可是却从未曾得到一双幸运的水晶鞋。刚读博士的那段时间，我在单位里沾沾自喜，因为我是博士你们不是哦。可是在导师那里战战兢兢。我一篇文章还没有出的时候，亲爱的导师心直口快，她当着师弟师妹们的面说，以后再也不收中学老师考的博士了。咳，可怜的孩子啊，你是咋熬过来的啊。你是怎么面对那些师弟师妹的啊。后来直到独立完成一篇文章，老师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招黄会欣可没招错，应该早点招来着。咸鱼翻身了啊。

可是高兴得太早了，远远没有翻身啊。记得博士没毕业的时候，我想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自己的空闲时间，读自己喜欢的书，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是未曾想到，这个愿望还是不能实现。博士毕业后一心要进大学。似乎大学就能让自己大起来。终于如愿以偿了，又被科研要求压得喘不过气来。领导招我进来是要科研呐，可不是让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要这样被赶赶赶吗？我不情愿，我不甘心，于是我拖拉，我抗拒，我逆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觉得我再也没办法把自己赶上架了。我的能力到此为止了。能力有限那，科研，我搞不来，这不是我搞得了的。到头了，我的笨脑袋啊。我可怜的笨脑袋。这辈子若能在这里继续呆下去，我就是一个小讲师终老了。悲惨啊悲惨！我好害怕别人笑话我一辈子是个讲师啊。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啊。我觉得好丢人好丢人啊。亲爱的会欣，你的害怕我看到了，你的恐惧我看到了。亲爱的会欣，你不是孤单一人，未来的路，有我和你一起去面对。

我觉得自己真的搞不了科研。我确信自己搞不了。比我早来一年的同事，是系里的明星，课题三项，重量级文章一篇又一篇，比我晚来的同事，ERP技术得心应手，听文献提问题谈思路头头是道，唯独我，笨呼呼。经常听不懂报告不说，课题论证也被批得体无完肤狗血喷头。再说我那选题，就算立项又有何意义？国外的研究，短期的微观察，长期的几十年跟踪，应有尽有，我还去凑什么热闹啊。研究文化差异？鬼话，人性哪里不是一样的啊。想到这里气又短一截了。

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你习惯比较。我知道你害怕科研带给自己的无能感，我知道你在抗拒这个无能感，因为这让你觉得自己好差好差啊。亲爱的，无能感不好过啊，好差好差的感觉真糟糕啊。我知道你想逃。你花这么多的力气证明自己无能，难道就是要给自己的拖拉找一个理由吗？

无论如何，导师吩咐的文章要尽快改了，省级课题申报也要马上整理了。

你说你在纠结，到底自己是无能力？无兴趣还是认为无意义？还是边走边看吧。这可不是整天对着电脑空想出来的，也不是整天观念头就可以观出来的。

也许只差一声棒喝：不干活整天他妈的瞎琢磨，去死吧哈！

干，干，干！他妈的写一个字是一个字嘛。面对才是王道！

整理者感言：

从小被父母被剥去生命控制权的孩子，面对世界面对自己，就是这样一种孤立无助的无力状态；

就是这样一种迷茫得没有方向的、没有热情不愿前行的虚空状态；

就是这样一种不由自主、越来越深地陷入由各种外在标准编结而成的蛛网之中，无可自拔的疲惫状态。

外面的一切，直至内在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不由自己控制，这样的生命，怎么活得灿烂热烈，怎么活得轻盈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