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弃的小孩儿

作者：明明如月

今晚要参加D课程，早就和闺女打好招呼，请她不要打扰我，并且帮她调好了她喜欢的动画片，我俩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但是，课程进行到一半，闺女应该是困了，跑到我跟前耍赖，虽然我明知道她是想让我陪，但我当时很想听课不想安抚她，而且态度坚决的让她不要打扰我。可能是我的没有及时满足，让女儿更想向我索爱，她采取了使用“非行”的方式向我抗议：抢过我正在播放课程的手机要玩儿游戏。因为要听课，我很不耐烦的跟她僵持了五分钟，还勉强耐心的跟她讲道理。其实我知道这时候的女儿是根本什么道理也听不进去的，但我仍然想让她履行诺言尊重我的私人时间，于是跟她拧起来。后来，我索性把手机关了，心想反正也听不下去了，我就偏不让你玩儿，来惩罚你对我的不尊重，我知道我也是在向女儿索爱，我心里有个明明白白的声音告诉我：这次我就是想让你尊重我，我平时给了你那么多满足和允许，也该你回报我了。我的固执导致了女儿更加愤怒，她开始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边哭边抢夺我的手机，我把手举得高高的，就是不让她够到，我们就像两个任性的孩子，互相索爱，谁都想赢。对于她的哭，我一直是非常接纳的，始终陪在她身边，想让她哭个痛快。可10分钟过去了、20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越哭越凶仍然坚持要手机，并且已经从单纯的要手机转变为一个一定要赢的游戏。我开始按捺不住了，我看着自己渐渐升起来的焦躁，我知道我在跟女儿索爱了。无数的念头，有恐惧、有委屈、有抱怨……汹涌而来！我每天累的像狗一样，陪伴她伺候她，而我也需要尊重需要爱呀，凭什么你不能尊重我一下！我心里那个声音说:我今天就不给你，看你能怎么办，乖乖屈服吧！那声音继续说:你想要我的爱，我陪着你抱着你，但就是不能给你手机！那个声音开始愤怒:手机！手机！到底是我重要还是手机重要！有手机就没我，有我就没手机！随着心里那个声音越来越愤怒，我的行为也从耐心安抚变为了怒不可遏。我一遍一遍的问着女儿:“你要手机还是要我！”女儿回答都要。我不甘心，继续逼迫:“不行，你要是要手机，就别要妈妈！”声音说:“没妈的孩子多可怜，你要是聪明点，趁早屈服！”谁想到女儿固执的还说我要手机！我的小我开始受伤，愤怒的咆哮:“那你不要妈妈了？你不要妈妈要手机对么？”我的一遍遍逼迫和诱导终于导致女儿说出了那句在我心里默念过多少遍的话:“对，我要手机，不要妈妈了！”出离的愤怒！直接把手机扔到墙上，摔得七零八落，在女儿的狂哭声中，我用力的关上门，把女儿留在屋里，还留下一句狠话:“好，你不要我了，明天我就走！”幸好姥姥赶紧跑进屋，安抚嚎啕的女儿，而我则在另一个房间，同样放声哭泣！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看着自己一步步的逼迫女儿，诱导女儿，最终让女儿说出了那句不要妈妈的狠话。女儿本来只是想要我的陪伴，只是想要玩玩手机，而我不甘心一定要女儿二选一，当女儿选择了手机时，我深深地受到了伤害，而促成这一切的那汹涌而出的愤怒又是从何而来呢？我不知道，想不明白，但我没有停止哭泣。我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着让我受伤的那句话“不要妈妈了，不要妈妈了！”情绪一波接一波的袭来，来吧，来得更猛烈些，我全都接纳，接纳对这句话的愤怒、恐惧、委屈……因为我知道雨过才能天晴，哭通了才能看到真相，那伤痕就像是深埋在泥潭里的一把生锈的铁剑，只有把淤泥和废水全部掏空清除，它才能显露真容。

我哭啊哭啊，仿佛眼泪会说话，随着肆意流淌的泪水，往事一幕一幕重现在眼前。“不要妈妈了！不要你了！”这句话如一把铁钩，深深地勾起了我的痛苦，到底是哪件事让我曾经这般痛彻心扉，我在记忆的存储器里不断搜寻着拥有相同振幅的那件尘封已久的往事。是我害怕手机比我更重要么？每次老公下班回到家，总喜欢窝在沙发里看手机，而我多么希望他能放下手机抬起头，看看我陪陪我，哪怕坐在我身边一起聊聊天。是这件事么？不对，很多时候，他还是很用心的在陪伴我的，而且我俩有时各忙各的也挺自得其乐，没有那么痛。

不是这件事。不要妈妈了！不要我了！这代表了什么？这代表了我要被抛弃了！天哪，就是这感觉！被抛弃的感觉！我不要被抛弃，不要！太痛了！太痛了！我好害怕！我不要被抛弃！我害怕被抛弃！我在逼着女儿抛弃我！我要感受那曾经被抛弃的痛苦！确切的说，是我心里的那个小孩儿，她要唤起我对被抛弃的痛苦，她要我重温被抛弃的感觉，她在歇斯底里的怒吼，让我去找那个曾经被抛弃的她！对！就是这样！那个小孩儿在哪儿呢？那个被抛弃的小孩儿！我要找到她！！我被击中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来，对，那个可怜的被抛弃的小孩儿，一定还在哪个地点等着我，我要去找她！救赎她！！

是不是十年前，那个被初恋男朋友抛弃的我？那时，相恋五年的他走到我面前说：“我们分手吧！我已经找到了今生的挚爱！”我意识到被抛弃了，好痛苦！我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此后三个月我变得一蹶不振，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睡觉，不停的睡觉睡觉睡觉，几乎没有什么事能把我从睡梦中唤醒。那段日子的确很痛，我要找的小孩儿是她么?不，已经没有那么痛了，那三个月的睡眠拯救了我，让我的心智和身体一点点复苏。我的老公是我当时的好友，一直守在我身边，帮我度过了那段艰难时光，我没有被打垮，老公的爱始终在我周围，有人陪伴，我是值得被爱的。

是不是初中时，我亲眼看到暗恋的那个男孩儿，牵着别的女生的手，肩并肩坐在一起耳鬓厮磨甜言蜜语？好像也没那么痛，懵懂的青涩的年少时光，总是充满着信心和阳光，就算有失落和难过，还不至于痛彻心扉。

是不是小学时，被我最好的两个朋友倒戈。她们被一个有钱的富家女收买，只因我的不肯屈从，而联合起来和我作对？这件事一直是我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痕，让我一度对友谊彻底失望。但，当时的我，并没有否定自己，不是我的错，而是她们被糖果与零食收买背叛了友谊。难过失落了一阵之后，我又交到了好朋友，友谊保持了很长时间。

不，不是你们，你们都没有被我留在原地，你们都好好地度过了那些岁月。到底在哪儿？那个痛到绝望的小孩儿，你到底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来找你了，那么痛那么敏感那么绝望！你被抛弃在哪里了？泪水继续冲洗着我的心我的记忆，忽然，我眼前出现了一片黑暗，那是一个天空中挂着零散星星的夜晚，一些斑驳的光在四周闪烁。这是一个公交总站的停车场，一个大约3岁左右的小孩儿，手中紧紧握着一个圆环，圆环拴在一条长长的布带上。同样拴在布带上的还有5~6个圆环，每个圆环都被一只稚嫩的小手紧紧抓着，前面一个老师模样的人牵着布带一头，拉着这5~6个小孩儿，穿梭游荡在偌大的公交车与公交车之间的缝隙中。那个3岁左右的孩子，目光呆滞神情恍惚，被手环拉扯着往前游走，在黑夜中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中，魂不守舍的前行。她的心中满满的恐惧和忧愁，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离开妈妈的怀抱，离开爷爷的臂弯，离开温暖的熟悉的床和总有好看动画片的电视机，和一些并不认识的陌生孩子生活在一起。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妈妈！这里好黑！我好怕！我想回家！我不要住在这个奇怪的地方！这些人我都不认识！那个阿姨老师的脸总是冷冰冰的！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里！你不要我了么？你把我扔在这里独自走了么？你还会不会来接我回去！我好想你！我好想家！我好想窝在你的被窝里，听你唱那首我永远也听不腻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求求你！快来接我吧！我好害怕好害怕啊！我不知道那个阿姨要带我去哪里，我不知道有没有床和被子，我不敢和她们说话，我不敢哭不敢叫妈妈！我好害怕好害怕啊！！！我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这个全是铜墙铁壁的地方，这些庞然大物的公交车像一群怪物，狰狞着嘶吼着要把我吞噬！我不敢抬头不敢看，我只能木讷的抓着圆环往前走，不知道将要走到何方！！救救我！快来救救我！！我好怕好怕啊！！！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亲爱的孩子，虽然我后来曾经多次和妈妈确认过这个场景，也确实知道当时妈妈因为工作太忙，不得已把我送进了整托幼儿园，这个幼儿园就建在公交总站的停车场旁边。每天晚上，园里的老师都会拉着不回家的几个孩子出来遛弯，就是穿梭在停车场的公交车之间。那是我到幼儿园后的第一个傍晚，以及之后的许多个傍晚，那时一个班里有两拨小朋友，一拨下学时被接回了家，另一拨只有5~6个人，孤孤单单的留下来住在幼儿园，每周末回家周一再来。

原来，那种让人战栗的被抛弃的痛，早早在我3岁时就深深地藏在了我的心里。三十年了，这痛就像心里的一把刀，总会隐隐的发作，总会在不知不觉得时候出来刺我一下。我的孩子，亲爱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你好害怕呀好害怕！你好怕被抛弃啊！你好怕妈妈不再来不再要你了！你赖以生存的家人把你抛弃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来了，我来陪你了，我来拉着你的小手，陪你一起走过这黑黢黢的夹道，陪你一起睡在那张孤独的小床上，陪你一起战胜那些妖魔鬼怪，陪你一起，回家！亲爱的孩子，我来了，我来接你了，我来抱抱你，亲亲你，吻掉你脸颊上的泪水，让我来带你回家！你是好孩子，我好爱你好爱你，妈妈好爱你，爷爷好爱你，你的家人都好爱好爱你！我们永远不会抛弃你，永远永远！我的好孩子，不管何时何地，我都陪在你身边，让我的大手紧紧拉住你的小手，陪伴着你一生一世。再也不会孤独，再也不会害怕，再也不会被人抛弃，我永远爱着你！亲爱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在那条黑黢黢的夹道里彷徨的游走了三十年，对不起，对不起！我可怜的孩子！我来接你了，我来接你回家，我爱你！我要给你这世上最无与伦比的爱，来温暖你那颗小小的颤抖的脆弱的心！亲爱的孩子，从此，你再也不会孤独，再也不会害怕，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看到，那个孩子伸出她的小手，柔软的放在我温暖的大手中，我紧紧地攥住她稚嫩的小手，再也不放手、永远不松开！我看到，我们面前升起了明艳的太阳，温暖的阳光把那条黑黢黢的路照的好亮好亮，她的嘴角浮现出笑容，转身对着那些小朋友和老师挥了挥手。然后，我们手牵着手走进了阳光里，我们，回家去！

整理者感言：今天是儿童节。感谢这位妈妈，让我们看到一个孩子心底的伤，一个母亲觉知的爱！愿天下的儿童都能享有安全、温暖、幸福和充满爱的童年，愿天下的母亲都能懂得孩子的心，让他们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抛弃、没有分离、没有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