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

作者：襄

那天，因为承受不了幼儿园和家人对我育儿方式的强势否定，承受不了忽如其来的巨大孤独感，在女儿再三抗拒洗头发的情况下，我暴跳如雷地吼骂她，叫她滚，并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在我吼出第一句的时候，或者说在女儿开始哭喊着抗拒洗头发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她心里的恐惧，可我仍然持续地要求她配合我，并指责她、恐吓她、打了她——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都能感受到女儿的堆积得越来越深的恐惧，我仿佛看得到她小小的心脏在缩紧、在颤栗……我感受到了自己对女儿的疼惜。可是我不想去关注女儿的恐惧，也不想去关注自己对孩子的怜爱——我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两种情绪。

 

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每当我对女儿发脾气时，女儿惊惧的神情和哭红的双眼都能深切地让我感受到她心里的恐惧和我自己心里对女儿的怜爱，可是，在我去关注女儿心里的恐惧和我自己心里的怜爱之前，我经常会先用一小段时间来做一件事：在这段时间里，我拒绝着、漠视着女儿的感受，也拒绝着、漠视着自己的感受，把它们都丢弃到一边，去享受着另一种东西——长久以来，我看不清它到底是什么？

原本，我只是在这段时间里看见了两种东西：

1.  自己对女儿的索爱：我对女儿的拒绝得到了女儿更加热切的追随，我得到了被需要的满足感；

2.  自己对自己的不接纳：我接纳不了自己对女儿的刺伤，这种不接纳导致了我对女儿的情绪反弹。

 

可是，我一直隐隐觉得里面还有一种深藏的东西，一种我不敢去看到的东西。

 

是什么？

闭上眼睛，我把自己重新置身于那些情境之中，我看见自己冷冷地注视着女儿：我察觉到了自己的冷漠，我觉得自己很残忍，可是，我不想终止这种残忍的感受，甚至，我觉得很享受，很有快感！

——是的，我就是在享受这种残忍的快感！

我瞬间有种被电击的感觉：冷冷地看着对方的恐惧和痛苦，我心里有种残忍的快感！

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

我看见了自己对女儿冷漠残忍的眼神，也同时看见了别人对我冷漠残忍的眼神，我仿佛突然跌入井底，而别人就在井口冷冷地注视着我，这些冷冽的注视，像尖刀一样一寸寸地将我的灵魂剜碎……

他们，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妈妈，我的爸爸，我的哥哥姐姐……我最亲的家人！

我无比痛苦地让自己回到那些场景里，那些经历，带给我的，竟是一种透不过气的濒死感受。

 

场景一：

当时大概五六岁，我翻爸爸的抽屉，好像拿了他的一支笔玩，他重重地扇了我一巴掌，很痛！我大哭起来，爸爸恶狠狠地看着我：“闭嘴，再哭扇死你！立刻闭嘴！”看着爸爸高高扬起的手掌，我抽泣着，拼命扼制着心里的恐惧、伤心和喉咙里苦涩疼痛的感受，不让自己哭出来，那种感觉，就像生生吞下一枚带尖刺的铁球，非常痛……我心里在乞求：“爸爸，我害怕，我很想按照你说的做，很想让自己立即停止哭泣，可是我不能让它马上停下来，爸爸，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已经很害怕了，求你不要再伤害我……”当时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心里又很害怕，我不理解爸爸为什么会这样对我，我只觉得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

在我没有丝毫自我保护力的时候，在我心底向爸爸发出苦苦哀求的时候，没有他的怜悯和回应。如果当时我能够表述，那么我的感受就是：残忍！爸爸对我好残忍！

 

场景二：

也是五六岁的时候，那天妈妈不在家，哥哥姐姐和表哥表姐，他们四个人一起牢牢地把我围在中间不让我逃走（姐姐比我大12岁，哥哥比我大9岁，表哥比我大7岁，表姐比我大4岁），他们先是狠狠地嘲笑我、奚落我、指责我，然后，不顾我的哭喊和哀求，一齐打我、踹我……我极度惊惧：我怕得快死掉了，求你们不要再来伤害我，可是没有人来救我……为什么我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在我毫无还击之力的时候，在我心底向哥哥姐姐发出苦苦哀求的时候，没有他们的怜悯和回应。如果当时我能够表述，那么我的感受就是：残忍！哥哥姐姐对我好残忍！

（后来我知道了，是因为妈妈平常太宠我了，他们看不惯我平日里的“横行霸道”，就趁妈妈不在的时候“修理”我。这一幕现在想起来像好笑的闹剧，可是当时我确实恐惧到了极点，所以到现在彼此都成年成家了，我对哥哥姐姐还是存有挥之不去的不信任和敌意。）

 

爸爸和哥哥姐姐带给我的是一种疼痛的残忍，而妈妈，我最在乎最依赖的母亲，她给我的，是足以让我绝望的残忍。

那时我已经有十岁了吧，爸爸不搭理我不喜欢我，哥哥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对我好过，姐姐给过我一些温暖感受但并不深切，只有妈妈，我感受得到妈妈对我独特的宠爱。

可是小小的我，身体里已经植入了太多自我贬损的信念，而妈妈对我的伤害，就是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我彻底击溃。

场景三：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原因，我和妈妈吵起来了，她歇斯底里地朝我怒吼：有本事你现在就走，离开这个家，自己养活自己！你从此别叫我妈！别人都说你不好，我也已经对你忍无可忍了，就你这样，连个孤魂野鬼都不爱搭理你，你马上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永远也别再回来！

我大声地跟妈妈对骂，心里却在滴血，在乞求她：“妈妈，求你不要再说了，求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爸爸不喜欢我没关系，哥哥姐姐不喜欢我没关系，任何人不喜欢我都没关系，只要你在乎我，只要你爱我，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的存在对你还有些微的意义，我就能好好地活下去。”可是我的妈妈，她听不到我的声音，她仍然用最尖锐的语言来攻击我，直到我被完全击倒，痛哭出声，她才会闭嘴，才会过来安慰我，告诉我“她最爱我，没有我她就活不下去”，但是已经晚了，妈妈，你已经成功地让我从潜意识里相信我是一文不值臭不可闻无人怜惜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东西，我已经像濒死的人一样四肢瘫痪地趴在地底：

人最承受不住的，就是亲的那个人的否定和拒绝，因为那是我全部的、最后的寄托和依赖。

最残忍的感受，来自最亲近信赖的人：

这个世界是很残忍的，包括最亲的人；

痛，是应该被漠视的、被狠狠践踏的；

在一个人痛苦的时候，是应该被再狠狠捅一刀的，是应该被残忍对待的；

当一个人痛的时候，要让他更痛！

 

在我最痛苦最恐惧的时候，在我心底发出苦苦哀求的时候，没有拥抱和安慰，没有怜悯和回应；

在我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在我心底发出苦苦哀求的时候，只有别人冷漠的、刀一般尖利的注视

——这就是残忍。

 

我想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有过这种向对方发出苦苦哀求而无所回应甚至遭到更严厉惩罚的经历，尤其是在毫无自我保护力和还击能力的幼年时期，她/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避免更严重的伤害，不知道自己面临的灾难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只有心里无可承受的恐惧。

 

无可承受却避无可避的恐惧

——这就是残忍！

 

我的信念就这样在心里深深种下来了：

当你痛苦、当你向我发出哀求的时候，正是我应该残忍地对待你并将你置之于死地的时候！

 

带着这样的信念，我不自觉地这样对待着孩子，对待着老公，对待着已经垂垂老去的妈妈，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冷酷残忍地对待着自己最亲的人，对待着自己——这种冷漠僵硬都是在自己的生存经历中造成的：我们现在这样冷漠残忍地看着别人，是因为我们也是在这样冷漠残忍的注视中长大的。不管这种残忍的信念是怎么种植到我们的身体里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在看到它的第一时间，拥抱它（注意，不是清除它），更深地看到它形成的原因，理解自己在信念形成时的疼痛，深深怜爱自己在其中所能感受到的所有伤痛，然后才能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把这个信念洗掉。

而在这个信念的背后，我一直不敢看见的是什么？

是我自己：

我是卑微到尘埃底里、被所有人嫌弃的；没有人爱我，我不值得任何人来怜爱，甚至，我是应该被践踏和肆意对待的，我应该得到最粗暴的对待——连最亲的人对我都没有一丝怜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伤害我，我就像那个可怜的、永远也不会变成天鹅的丑小鸭，在所有人冷漠的眼神里和攻击中四处逃窜，却逃无可逃。

面对这样的自己，除了陪伴，除了怜爱，我还能做什么呢?

 

就像很多人说过的，很多伤都是在童年时期造成的——因为那个时候，孩子有着最柔嫩敏感的心灵，外界的伤害能轻易地在这样毫无抵抗的心灵上刺入难以忘却的疼痛：时境、记忆、感受，什么都会变，只有当时的信念，会随着这样的疼痛在我们心里种植下来，左右我们的一生。

突然觉得，在刚参加成长课程的时候，一开始尝试着爱自己却升不起感情的原因，不仅仅是自己跟自己的小我太陌生，还有这样一层深藏的信念：“痛，是要被漠视和打击的，伤口是要被更加狠狠地撕裂的，而不是拥抱和抚慰。”我们一直在这种冷漠残忍的注视中长大，所以我们也一直这样冷漠残忍地注视着自己。看见自己这个信念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我都陷在痛苦而又悲伤的感受之中，回想起许许多多幕在自己痛苦无助时却被亲人冷漠粗暴对待的情景和当时的残忍感受，屡屡痛哭失声……而就在这样的眼泪中，心里一层冰悄然释化了：“那段时间”，那段冷漠残忍地看着对方、甚至再次伤害对方的时间消失了，我会在感受到孩子/老公的恐惧、不安、烦躁等情绪的第一时间，毫无勉强地、温暖地去拥抱孩子，安静地陪伴老公——因为这就是我自己在那些痛苦无助、彷徨烦躁的时刻，最渴望的东西：温暖的拥抱、安静的陪伴。当我看见女儿/老公的感受的时候，就是我一次次看见自己的伤痕和渴求的时候；当我去陪伴、拥抱他们的时候，就是在陪伴、拥抱着自己伤。

 

在这样疼痛的回忆中，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强烈地呼喊着、渴求着：爱我，爱我，抱我，抱我……而我呼喊的对象，是我的妈妈：

离开了母亲的子宫，母亲却仍然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那根无形的脐带还在，它一直在向母亲索求着生命中无可或缺的滋养：爱。

我又一次看见了自己对母亲的依赖：即使她现在对我已没有物质给予和精神支撑，她仍是我安身立命的形象投射，就算她成了一副空空的躯壳，上面也仍然存留着我被爱的记忆和气息，母亲，母亲，也许将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割舍的爱的渴求，即使将来她离开这个世界，我仍然会渴求当初安住在她身体里的温暖，和在她臂弯之中的安然。母亲真的很爱我，小时候我经常在半睡半醒间，感受到她充满怜爱的抚摸，那种被怜爱包围的感受，我至今怀念……我其实还在要，不是跟我现在的母亲要，是跟记忆中的那个母亲的形象要，用昔日的记忆来温暖自己：我被一个人那样深深地爱过，全心全意地爱过。我看见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小孩子的模样，向母亲伸出小小的胳膊：“，妈妈，抱抱”，就像我现在两岁的女儿对我那样，渴望母亲的陪伴和拥抱——可是现在的母亲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给我了，我万分不舍地看着自己身上那根无形的脐带：那一头，已经没有了连接着我的妈妈，能够无条件地、随时随地满足我的妈妈。看见这些，我又感受到了残忍的疼痛：对外界任何人和事物的渴求，能不能得到给予，你无法掌控和预知，你生命中所依赖的任何东西会在任意时刻被不容分说地夺走——我不自己彻底切断这根向外要的脐带，就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生命。

我必须好好爱自己，只能好好爱自己。

可是又一次看到，我对自己的爱，远不如对孩子的爱精致：我把孩子看得很珍贵，所以对她的爱很精致、很专注，在这种精致的爱中，我变得很敏感，从很多细微的感受里发现很多伤痕，所以我总是从跟女儿的互动中，才看见了自己身上的被忽略的伤和隐藏很深的信念。

 

为什么对自己无法爱得精致？

因为觉得自己的生命粗糙不堪，已经像一盘无法收拾的残局；

 

为什么对孩子爱得精致？

因为面对这个初生的生命，觉得她是那么完美，值得世界上最温柔精致的爱。

 

我想象着，如果我看见自己初生的模样，也必定会充满怜爱，想用最精致的爱来呵护她吧？可面对今日的自己，却远远做不到这样的精致敏感。女儿的眼泪，触发了我对自己的深度观心；我自己经历过那么多次被残忍对待的痛苦感受，自己却从未知觉其中的信念和伤痕。从初生到现在，这中间所发生的种种，于我来说，就是在不断被否定并自我贬低的过程。

所以，父母要做的是什么？给予孩子的最好的爱是什么？

除了接纳孩子当下每一刻的情绪、信念和欲望，再无其他。

 

整理者感言：童年爱的缺失，不去面对和疗愈，永远不会过去，最终会利用孩子这个最弱的出口崩发。于是就有了伤痕的轮回，于是就有了人格状态的轮回，一代一代永无止境。

觉察，警醒，成长，疗愈，独立，自由，唯有如此，才能斩断轮回的链条，才能给孩子如是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