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痛苦共处

在泰国苏梅旅行途中，一次在海上遇到风浪的经历，让自己丰富而深入地体验与痛苦分分秒秒相依相伴的滋味。

从涛岛潜水回程的途中，天气突变，天空阴云密布，海上渐起风浪，有经验的向导说，下午四点后浪会比较大，我们的汽艇要即刻回程，让大家尽管选择坐在艇内的位置。然有一些游客并不以为然，依然选择坐在外面船头近距离体验乘风破浪的感觉。

汽艇在风浪中出发了，两测溅出巨大的水花。我们在浪尖上颠簸，如同骑着桀骜的野马，相对于来时风和日丽的大海，这未尝不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开始，许多游客伴随着一次次巨大的颠簸而欢呼大笑。我们同游两个家庭的孩子也是异常地兴奋，默默把着栏杆高高地站起，又跳又叫，仿佛我们驾驶着一艘海盗船。

但是很快，情形就不一样了，风浪越来越大，有些颠簸甚至把抓住栏杆的我们都抛向空中，巨大的水花从顶蓬的间隙里泼进来。我们的身上完全被泼湿了，咸涩的海水打在脸上，睁不开眼，皮肤灼痛，浑身湿透的我们被强烈的海风吹得瑟瑟发抖。我们还在相对平稳的后舱内，船头的颠簸更可想而知，很快船头的游客都坐不住了，纷纷要回到后舱，剧烈的颠簸却让他们根本无法行走，要靠船员的搀扶几乎是从船头爬行到舱内。船员们也开始固定舱内的饮料箱和杂物，防止玻璃瓶打碎伤人。巨大的颠簸让所有的人和东西都像爆米花样上下翻腾。不一会，船员给每个人一一发塑料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呕吐了，我看见很多人脸色苍白，正大口地喘息以平息自己。我也觉得眩晕，胃里翻江倒海，而且越来越严重。

我闭上眼晴，细细体验着这份不适，与这痛苦的感觉紧紧相连。我感受到，虽然我并未觉得自己看到的一切影响着我的心理，但当我闭上眼晴，不再看外面的惊涛骇浪，不再看周围游客痛苦的表情，我的内心竟还是更安宁了一点，似乎更加能集中于这份感受。可见，我所感受到的痛苦，不仅仅是身体的反应，而是掺杂着许多由感官和意识加工而来的成份。

我感受到，虽然我只是用手紧紧抓着栏杆，但我的身体却也是紧张和僵硬的，于是我试着放松自己的身体，就让身体随颠簸而起伏，而仅是用手抓紧栏杆。我发现其实我并不用那么大的力气就可以让自己保持平衡，全身的僵硬多么不必要，是多大的一种损耗。我感受到每个颠簸来时的身体那本能的对抗和紧缩，需要不断地去察觉与放松，仅是做到这一点都并不容易。

我感受到那恶心的感觉一阵阵来袭，在身体里上下翻腾，心口一阵阵地紧缩，这份感受如此强烈，我在努力地忍住这感受，却并不能安忍，我感受到了自己不断地对这感受想要压制，想逃离，想抗拒。我感受到自己意识深处的念头，“我讨厌这感觉，我不想呕吐，赶快到岸吧”。我知道，正是这个念头的期待让自己无法安忍于当下。越是想逃离，越是厌恶，越是痛苦，而想做到对这份痛苦感受不厌恶，不抗拒，不挣扎是多少不容易。我一遍遍地用察觉把自己拉回，不评判，不期待，而只是与这份感受共处，不去轻视、压制这恶心的感受，也不过于夸大这份难受，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就这样，就这样……，要挣扎就挣扎吧，要呕吐就呕吐吧……”

就这样，全然地浸泡在这份感受里，每当痛苦来了，试着不去给它贴好与坏的标签，只是和它在一起，感受它。这份感受，当我细细地品味它，我发现，它和自己打坐久了腿部难耐的疼痛，观心时深藏的欲望却不能接纳的的那份嫌恶，以及出乎意料的事件发生时的恐惧，还有被他人否定时感受到的痛苦，竟然极其相似，身心对此的抗拒与紧缩也都极其的相似。

全然地沉浸在自己对那份感受的探索中时，船竟然不知不觉地到岸了。两个多小时的航程，好像并没有想像中那么漫长。一大半的人都呕吐了，一幅苦不堪言的表情。我曾是很易晕车晕船的品种，这次的颠簸却意外地没有呕吐，虽然胃里依然翻腾，不舒服，却比预料中好很多。而全船最轻松的，还要数我们两个家庭的小孩子，他们好像只是些微的不舒服，很快就恢复了活力。

下船的时候，泰国向导问我还好吧。我说还可以。他笑笑，意味深长地说，其实晕船都是心理作用，眼晴看看远处，心里不要太在意就会好很多。他指着我们那两个已经恢复精力，正打闹嬉戏的小孩子说，你看，小孩子很少晕船，因为他们不知道害怕。

我回味着导游的精辟话语，我不确定晕船是否真的全是心理作用，我想多少也有生理反应吧，但是，生理反应一定占有比我们想像中更少的部分。在感受每一个痛苦时，到底多少是来自于身体本身的反应，多少是来自意识的造作？孩子们的状态其实已经清晰地向我们呈献了二者的比例。孩子天真无惧，意识的污染少，恐惧少，因而感受到的痛苦很少。而成人的恐惧，却是巨大而隐蔽的，也许并不是对风浪本身的恐惧，我想这场风浪还不足以让大多数人真的担忧命有不测，但是，却有内心深藏的、无处不在的，对痛苦、对不适、对不可预料的恐惧和抗拒，正是这些抵抗、挣扎、厌恶，逃离，变成了成人们更多痛苦的来源。

两个多小时在风浪里颠簸，晕船的痛苦让我无处可藏，我只有直面它，陪伴它。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让我得以如此细致地观察这份痛苦，探索这份痛苦，了解身体与意识间如何交互作用，观察生命那赖以生存却又带来额外烦恼的自保本能。痛苦虽然不会因为我与它共处的“功课”而消失，然而在与痛苦的亲密共处中，却可以收获满满，我们可以发现在那些看似密不透风、无可击破的痛苦中，蕴含着巨大的洞悉它、穿透它的可能性。当对痛苦端详、洞悉，认清痛苦的真相，对痛苦的恐惧与抗拒就会减少，越接近无分别地与痛苦共处，就是在用越低廉的代价穿越痛苦。

心语：有这样的伙伴为我们指路，由衷感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