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2011-02-23 22:5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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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曹丕汪曾祺撒马尔罕的金桃 |
分类: 散文 |
中,似对玫瑰香情有独钟。我读到此处,心有戚戚,因为玫瑰香是我在北京那五年,吃得最多,也
最喜欢的葡萄。汪文广引诸书有关葡萄的记载,也提到曹丕那封著名的谈葡萄的书信。曹丕形容葡
萄“脆而不酸”,“味长汁多”,汪先生对“脆”字颇觉惊讶:“他吃的葡萄是‘脆’的,这是什
么葡萄?”。
在,使人忍不住长舒一口气,仿佛生活都在那一刹那间升华了,重浊化为清澈,险隘铺成通途,更
妙的是它独特的香味,与紫色配合,给人敦煌壁画和唐诗中的西域之感。玫瑰香正如它被比作的玫
瑰,与“脆”无关。玫瑰花萼的质地隐然如细绸,包括表面的微皱,兰花倒是带些玉一般的亮脆。
但“脆”的葡萄是有的。纽约市上所见,很多葡萄来自南美,特别是智利。有一种长圆形的绿葡萄
,不分季节,永远笑眯眯地卧在超市门外的宽蓬下,就爽脆而甜。然而这甜浑浑噩噩,不像自然之
物,浑如人工的看似精巧而实际拙劣的仿品,无一丝灵感荡漾,让你觉得面对的是一个敲破脑袋也
不开窍的学生。从这样有限的经验看,葡萄不应当脆,假如脆,要么青涩未熟,要么不是好品种。
一串葡萄,果实挤得密不透风,想单独摘下一粒都不容易。由于挤,葡萄的顶端浑圆饱满,尾部却
被挤压成扁尖的形状。拿在手里,沉如良玉,复又鼓满如风。我想古人有关葡萄的文字中,肯定有
精妙的描写。书先不查,循此思路,自我考虑,看能否找出一种恰当的形容方法。“齿如编贝”,
“累累如贯珠”,这样的例句都想到了,凑出好几种词语搭配,均不能如意。摇头一笑,翻开书,
看见“星编珠聚”四个字,长嘘一口气,放手仰卧床上。虽然不过一寻常比喻,想超过这十二个字
,居然不能。
子也不能比,因为橘子虽多汁而酸,“即远方之果,宁有匹者乎?”两处的用辞和语气,都给人葡
萄乃是中原习有之水果的感觉。一般的看法,葡萄是张骞西汉年间从西域引入的。到曹丕的时代,
大约三百年。葡萄虽然被人珍视,似乎并没有大规模引种,或者是因为中原内地与中亚的水土和气
候相差太远,引种不易。即使种成了,也不能保持原有的品质。直到再四百多年后的唐人,还觉得
葡萄和苜蓿一样,富有异域情调。武则天时一种制作极为精美的镜子——鲁迅误以为汉制,汪先生
因之——以葡萄和海兽为图案,成为唐镜中的代表作。美国汉学家谢弗在《撒马尔罕的金桃》中对
此有详细的论述。曹丕的信让人觉得有意思的地方,一是他吃不到好橘子,这使人想起《橘颂》对
橘的赞美,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笑话。其次,葡萄为珍果,凡人难尝,才值
得在信中夸耀,就像他和好友繁钦互夸所遇的神妙歌手一样。然而他说葡萄,独能如数“家”珍,
不免给人错觉。
想来邺和长安一样,是较早的引种葡萄之地。庾信形容葡萄,也拿来和橘子比:“津液胜奇,芬芳
减之。”庾信吃的橘子,看来比曹丕的好。
没有被广泛栽种。张骞引进的,是西域名种。
》说,“蘡薁野生林墅间,亦可插植,蔓、叶、花、实,与葡萄无异。”而谢书引唐朝本草的记述
,“蘡薁果实酿制的酒的滋味,正与甘肃、山西(引种)的外来葡萄酿制的酒类似。”
黄豆略大,浑圆,带着粉嘟嘟的果霜。相隔几米而下望,虽垂涎欲滴,又近如伸手可及,终于不可
采撷。
的小灌木,繁花密实,娇艳不可方物,可吃又可赏玩,至今都记忆犹新,唯有葡萄,仅存一道暗淡
的影子。依稀记得有浅紫和金黄色各种,个头均不大。我自己家的院子,也曾种过。藤架上吊下小
小的几串,映着日光看,如水晶,又如黄玉。院子不大,土壤不肥,葡萄种来没几年,还是个小孩
子呢,叶子沉静胆怯,多收卷,不开张,叶形甚小。仅有的几串葡萄,成了饭前饭后的谈资。在那
个万物匮乏的时代,在那个觅一本寻常的书难于探骊求珠的时代,它以有限的累累悬垂,带来无限
的遐想,使它未成熟前的所有日子都被我们的期待充盈了。真正到品尝的时候,记忆没有留下太多
痕迹,甚至拿剪刀轻轻剪下它的情景,我也不敢肯定是实际发生过的,还是此刻依据常理想象出来
的。
,乃至菱角荸荠鸡头米,提起来总有无数的故事,说到酣处,手舞足蹈,口沫横飞。说葡萄少,是
有根据的。很小的时候,偶尔能得到一串还没成熟就被抢摘的葡萄,完全青色,不透亮,非常硬,
咬一小口,酸得连连呵气。尽管如此,却舍不得丢,一粒一粒的,用拇指和食指反复捻揉,直到把
葡萄捻得软了,果皮变薄而似乎透明了,皮下汪出一层汁水,这才送到口边,齿尖小心翼翼地叩破
一点皮,不用咀嚼,汁水流出来,入口,悚然一惊,头猛地后缩,双肩竖起,连连摇头,直到那股
奇酸慢慢被黑暗吞噬。汁液吸尽,剩下的果肉轻轻分开,仍然不敢用牙去嚼,用舌头稍稍挤碎,囫
囵咽下。到此,对一颗未成年的葡萄的征服终于完成。这样,花很长的时间,把几粒或十余粒葡萄
丝毫不浪费地吃干净,觉得是享受,更有挑战的意味,考验勇气和意志。因此,吃便成了业绩,和
数学考满分再加奖励分一样,足资炫耀。
稍碰和挤压就破碎流汁。紫黑色,厚皮,肉是淡青色的,但果皮和果肉之间,似有一层粉质的东西
,颜色如果皮一样深。这种葡萄吃过,满口蓝紫色,包括牙,需要反复漱口。因也带香气,为了和
满街的他种葡萄区别,某一天突然福至心灵,径称之为麝香葡萄。叫了多年,却发现它本有名字,
叫“康科德葡萄”(Concord grapes)。网上查资料,说是由一个叫布尔的人,1849年在马萨诸塞
州的康科德培育出来的。麝香葡萄也确实存在,却另有其物。
想当初的强烈感觉,可能是搬回整箱,或大快朵颐,一边翻书,一边吃完一盒时自然而生的。还有
可能,那香味其实是气味、滋味、口感、视觉的刺激等综合而成的印象。而今写作此文,特地从冰
箱拿出一盒,反复嗅之,除了一点凉意和一丝微甜,一切都梦一般消失了。
为狐“味”葡萄,但有时也被形容为有糖渍草莓味或麝香味。麝狐虽不同科,若论有体味,可谓一
丘之貉。至于香臭与否,也许中西有异,各自见仁见智好了。我自己,舍不得独自颇为自得地叫了
十几年的名字,康科德葡萄永远是麝香葡萄。
国超市,从不进货。中国超市近年开始进少许散装的,卖相不好,也贵。只有韩国人每到季节,大
箱小箱堆满店里店外。我买,喜欢整箱的,不仅相对价廉,和散装的似非一种,个稍大,更圆,色
重而味浓。小盒装的,果霜不厚,颜色较浅,没有皮下的粉质层,香味淡而发酸。
人所承认和喜欢。我对麝香葡萄时有称扬,得到的应和不多。
的意思,我喜欢的倒是吐鲁番的小葡萄。葡萄初入中国,似乎就是马奶子葡萄,粒大而多汁,否则
,徐君房不会说它像软枣,此就形状而论,而庾信也不会说它似荔枝,此就多汁而论。吐鲁番葡萄
则粒小而甜度极高。因为甜度高,果汁粘稠,和荔枝一点也不像。当然,隔了两千年,今之马奶子
葡萄和汉朝时候,谁能肯定大体不变?今之吐鲁番葡萄,说不定更是一步一步演变得这么小,这么
饱满,这么甜的。
道世上还有哪一种葡萄会如此饱满,如此甘甜,无籽,而皮薄得舌头无法感觉得到。从新疆回北京
,费了大周折,除了几把英吉沙小刀,还托运了一大箱子新鲜葡萄。
超逸部分。葡萄美酒夜光杯,纵是在大漠边陲,却哪里能够寻得?这样的潇洒,只有皇帝才有福分
享受。一般的人,金樽美酒斗十千,大多还是米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才够实际。杜甫
说,尊酒家贫只旧醅。旧酒是会发酸的。葡萄酒久存不败,让唐人大为惊奇。逆时光之流而凝驻,
度千年如一日,晶莹婉转,嘉颜长红,这简直就是神仙的品质。谢弗引《清异录》,唐穆宗饮葡萄
酒,赞叹道:“饮此顿觉四体融合,真‘太平君子’也。”历来自道饮酒微醺的感觉,还没有说“
四体融合”这样贴切精妙的。
下的葡萄差堪仿佛,我不能赞同。其中的区别,正如被译为白话文的唐诗对应唐诗原文。
烈日下,轻轻易易完成了转变。美国的葡萄干,有一种粒大而金黄色的,浸润在透明的甜浆里,看
上去美轮美奂,入口方知葡萄的原味不多,是糖渍出来的。吐鲁番葡萄干则是绿得起皱的小长颗粒
,还蒙着灰土。我在干果店买葡萄干,吃过各种,只有吐鲁番的最好。那甜是葡萄所自有,而非砂
糖单纯到一无所有的甜。
异国风味。这些品质,不管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品尝者施加的,使它们超出了现实的平面。正像德
彪西在《平原之风》里借助那一串琴音所表达的,我们从一件微小的事物出发,到达的是一个远远
超出我们想象的广阔世界。
原載“散文”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