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在老妈去世后，我才对于那些怀念去世者的文字产生了兴趣。某晚，突然就读懂了爱丽丝门罗的《乌得勒支的宁静》，以前读到这篇，完全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在老妈去世后，我几乎是屏着呼吸读完了这篇小说。不愧为女作家，她的文字如此透彻，而又救赎了我。

偶然地，又在亚马逊网上看到井上靖的《我的母亲的手记》，看了介绍，就决定买下来。一则想看看他母亲去世前是怎样的，二则，我一直都想写写我母亲，却无从下笔。

昨晚到今天上午读完，全书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作者父亲去世，她母亲一个人与儿女在东京生活的第一个5年，第二部分是写她回到故乡生活的第二个5年，第三部分是母亲的去世。

读完全书，我感到，作者井上靖作为一个自小与原生家庭分开生活的长子，这本书可以说是相当冷静地观察和记录母亲逐渐丧失记忆的最后这十多年，那些对母亲言语举止的分析，既令人感到作者的敏锐，同时，似乎也有某种冷酷的成分。倒是他一开头写他父亲临终前，伸出手与他握手，却又把手抽开，这一幕无比真实地反映了父与子之间的难以言表的感情。

虽然，我感到作者的记录过于克制，例如，用十年来告别，作者和他的弟弟妹妹们是何等疲惫，甚至厌倦，他的揭示远不如爱丽丝门罗的那个短篇。又例如，他反反复复地指出，后来母亲那些不可理喻的举止言行，其实是在返回过去，脑海中仿佛有个橡皮擦，一点点地从70岁、60岁的记忆开始抹去，先是活在40岁、30岁，然后是20岁，后来就回到了一个小女孩的时代，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了，只是活在一个任性的孤独的世界里……我总觉得这个解释未免太轻松了。不过，也有些地方，触动了我的神经。

当母亲去世后，兄弟姐妹们聚在一起，讨论母亲何时在脑海中，就像每年寄贺年卡，把不喜欢的人划上斜线，抹去，以至于到最后连自己的子女都彻底忘记了？到底是什么时候，母亲把丈夫和子女从自己的心中一一抹去的呢？他们议论下来，认为，当军医的父亲，一定是战争结束退役后，由于战败，父亲的权威暴跌，从此隐居乡里的那时候起，母亲把他从心里划掉了。而每个子女，也回忆起各自在某个时间点，因为某种选择，例如职业，结婚，使母亲脸色难看、不能接受的阶段……

读到这里，我不由得想，我们的老妈还好只是最后一两天陷入思维混乱，否则，如果也是用这么长的时间来告别，那么，她脑海中第一个抹去的应该是我吧？我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事实上，在她离世后我一直感到内疚——每次，做好了饭菜装在保温壶和乐扣乐扣里，乘了一两个小时的车去医院看望她，但不知为何，我几乎很少靠近她，似乎有一种巨大的阻力在我们之间，我总是远远地坐在角落。在她去世后，每次想到这一点，我感到非常非常内疚，针刺一般的记忆，不由得自责：为什么我不能勉强自己去她床前呢？为什么这时候都不愿意让她感到亲人的温暖？直到在她去世前一两天，我才像二姨和妹妹那样，坐在她床边，为痛苦不堪的她捏捏手。握着她手的那一刻，我感到这手如此陌生，突然想到好像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她牵着我的手的记忆。

应该说我不是没有努力过，例如，前些年，我曾经带他们去南京、苏州、杭州旅游，但每一次，妹妹和孩子都要跟去。我虽然有点厌烦，老妈看出我的厌烦，也对妹妹非要跟去感到抱歉。但时至如今，我才恍然有所领悟，其实，如果她只是跟着我旅行，那是不会感到真正愉快的吧。当然，这方面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这不代表老妈不看重我这个女儿，只是，我们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距离。想到这一点，我感到释然。是的，那是我们本来的距离，几十年形成的距离。如果我刻意靠近，那也只是表演。想必老妈也会不自在。

在老妈去世后，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经常时不时冷不丁地突然想到：”哎呀，妈妈真的死了呀！真的不在了！“这让我吃了一惊，感觉难以置信。这时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在我十岁以前，在甘肃徽县单身宿舍和大食堂的那个场景，模糊的一片，但总是定格在那里。从那时到现在的几十年的路，我的记忆并不想追溯，只是牢牢地记着那个开始。我对她真正有记忆的时刻。

本来是想写写书评的，但还是扯远了。我不知道井上靖写这本书，对他来说是否也意味着某种救赎——他与父母的关系并不密切，属于与家庭的缘分浅的孩子。我读这三部分文字，后两部分有许多对前面的重复，想必是第一部分写完后，又被约稿要求继续写下去，所以为了要照顾没有看到前面部分的读者而不得不重复。也就是说，一开始是作为作家的自动的记录，但后面可能就是有意识的写作甚至创作。但不管怎样，有一点他说得是对的，一旦父亲或母亲不在了，那庇护我们远离死亡的人离开了，突然就发现死亡和自己之间一下子没有了间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