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理学体系中,低级心理过程的定义比较容易精确和统一,因为心理学家在这些领域的研究对象本身就很明确,前后一致。大家谈起感觉、谈起记忆,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在研究什么。而人格概念的模糊,恰恰是因为心理学家在这个领域里研究方向各不相同。大部分心理学著作在“人格”这部分章节里,会同时介绍了若干种有代表性的人格理论。这些理论不仅仅是内容有别,它们研究的对象根本就各自不同。以笔者的理解,心理学家们在人格研究对象上,存在着“内容—结构”派与“特质—类型”派的根本区别。
前面说过,心理学内部最大的分派是医院派和学院派。这两个流派在诸多方面都有本质区别,而人格研究方向上的区别,是其中的一个主要不同。先看医院派。大多数基础心理学著作在“人格”或者“个性”部分里,都会介绍到弗洛伊德、阿德勒等医院派心理学家的理论。有趣的是,除阿德勒曾经把他的理论称为“个体心理学”外,其他人从未自称自己的理论为“人格理论”。这并不说明他们对人格不重视。恰恰相反,几乎所有医院派的理论都集中在人格领域。可以说,在医院派学者看来,人格研究就是心理学研究的全部内容,至少是他们本人研究工作的全部,根本不用再分出一个什么“人格心理学”。弗洛伊德是精神分析法的奠基人。精神分析的基本方法如下:病人躺在舒适的躺椅上,放松精神。医生避到他的视线之外,尽可能减少对病人的精神压力。病人的任务就是不停地自由联想,然后讲出自己想到的内容,规则是不要进行自我压抑,想到什么说什么。诸如“不道德”、“幼稚”、“尴尬”等约束都不必考虑,“真实”、“坦率”是唯一的要求。精神分析这个基本技术百年来从未有本质变化。在弗洛伊德时代,精神分析家还要对病人所讲的内容进行适当的整理,帮助病人重新认识自己。而到了20世纪中期罗杰斯那里,更变化为“非指导性治疗”。在这里,没有做干预的“心理治疗师”,只有一位单纯的倾听者。这种方法于治疗上有什么效果另当别论。从研究的角度讲,它实际上是彻底的个案法!在弗洛伊德那里,有的病人甚至要做长达几年、总共百余次的精神分析。当今人们生活节奏加快,再做这么长时间的精神分析不大可能。但当代心理咨询中,咨客在整个咨询过程仍然要以倾诉为主。一个人在这么长时间里不停地挖自己的记忆库,家长里短都谈尽了。因失恋而痛苦的人,他究竟和谁分手,感觉到什么样的痛苦?因高考落榜而痛苦的人,他究竟感觉到什么样的痛苦,高考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因工作不顺利而痛苦的人,究竟是怎么个不利?
所有这些都在小小的咨询室里滔滔不绝地倾诉而出。心理治疗师面对的就是这些最原始、最真实、最独一无二的体验和记忆,也就是心理活动的“内容”。如果精神分析家只是客观记录这些杂乱无章的谈话,肯定要被资料海洋所淹没。他们的任务是从中发现出“结构”:病人的这个心理活动和那个心理活动有什么关系?什么念头导致什么念头的产生?哪些痛苦记忆增加了病人如今的烦恼?凡此种种不胜枚举。然后,他们慢慢地整理出轻重缓急,理出其中的线索。这些心理内容的相互关系就是“结构”。小结构上面有大结构,大结构上面再有更大的结构。每个咨询师都自觉不自觉地发展出自己的人格结构理论。其中一些善于总结、擅长文字的会著书立说,整理和宣传自己的人格结构理论。与之相反,学院派决不研究这些具体的心理内容。他们研究人格的主要方法不是一对一的长期深入的交谈和跟踪访问,而是量表法,也就是用统一的问卷,最短时间内对大量被试进行测试,然后统计分析其结果。这和学院派的工作背景有关:他们要寻找被试,或者直接从学校中找学生,这样最经济,也最容易组织;或者从社会上雇用被试。在医院派那里,被试同时也是消费者,他们付费上门,咨询师可以天长日久地加以研究。而在学院派那里,几年如一日地付钱给一批被试,是笔难以承受的费用。要知道,心理学在哪国都不属于尖端科技,无关国力、军备竞赛、高科技、“新经济”、纳斯达克……很少得到优厚的研究经费,只能“多快好省”地开展研究。这就决定了“个案法”长期被学院派人格研究者忽视。百年来,各国学院派心理学家设计的量表问卷车载斗量。经过千锤百炼,留下了“明尼苏达多相人格测验”、“爱德华个人兴趣量表”、“卡特尔十六因素量表”等经典。所有这些问卷,其基本内容都是一些简单问题。如:我相信有人反对我。 是( ) 不一定( ) 否( )我相当缺乏自信。 是( ) 不一定( ) 否( )每隔几夜我就会做噩梦。 是( ) 不一定( ) 否( )它们会被出示给任何一位被试,不管他来自河南还是吉林,不管他是推销员还是计算机工程师。形形色色的人被要求对同样的文字刺激作出文字反应。然后,这些反应被统计成数据,进行分析加工。这些研究能够分析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吗?笔者认为,它们只能帮助我们看到一些非常浅显的表面现象。
这类研究在人的内心世界外兜圈子。一个人真正的内心世界,应该存在于这些问题的后面:我相信有人反对我,因为……我相当缺乏自信,因为我觉得……每隔几夜我就会做噩梦,所以我感觉到…………如前所述,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事件流和行动流中,某个单一行为的意义,只有放回到他本人的事件流、行动流中才能准确理解。在医院派那里,通过长期陈述,咨询师虽不能说就全面掌握了此人的事件流和行动流,至少能够了解个轮廓。而学院派只统计单个行为。试想,张三缺乏自信,和李四缺乏自信的原因一样吗?杰克做噩梦的情形和戴维做噩梦的内容一样吗?但是没关系,秉承从自然科学那里继承的原子论式的研究方法,学院派心理学家把被试的活生生的行动流切成一条条,进行归类和统计。除了能够运用数学工具的量表法外,学院派心理学家还有墨迹测验和主题统觉测验两种方法。在墨迹测验中,一批墨迹卡片被出示给被试。这些卡片的制作过程很简单:把墨水滴在纸上,然后将纸对折,墨水便洇成了对称的图案。它们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测验者要求被试说出他从这些墨迹里看到了什么,或者它们像什么。主题统觉测验则是要求被试看一些含义模糊的图片,然后看图说话,编故事。这些方法被认为比量表更灵活,被试对模糊刺激的反应能折射出比较深层的人格特点。但是它们和量表法如出一辙,都是要求不同的人对同一个刺激作出反应。只不过,刺激换成了画面,反应换成了口头语言。而这些刺激物,天底下只有心理学家手里才有。实际上,学院派心理学家只是看到了实验室中的“人”。常识告诉我们,要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听他们直接诉说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这样拐弯抹角呢?这些与现实生活完全无关的“小游戏”又能“折射”出什么呢?实际上,学院派心理学不研究人的心理内容,根源于其一惯坚持的研究原则,那就是对客观性、可检验性的苛求。不仅在人格这个基本问题上,在许多心理学的局部领域都严格遵守这一原则。
比如梦的研究,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分析了许多自己或他人的梦的内容,试图从这些梦中寻找潜意识规律的蛛丝马迹。而学院派心理学家如果研究梦,则是去研究脑电波、快速眼动、睡眠周期、引起睡眠的神经中枢结构。因为这些研究成果是可以“客观检验”、“重复检验”的。他们认为,弗洛伊德虽然研究了那么多的梦,但谁敢保证他记录得忠诚可靠?毕竟那些梦做过了就无法再现。即使他本人讲自己的梦时忠诚于事实,但别人向他讲自己的梦,难道不会添油加醋吗。这种研究方向的区别,医院派心理学家早有所悟:科学的教育主要是以计真理和抽象知识为基础的,因而它对世界的描绘是一幅理性的不真实的画面。在这幅画面里,仅仅作为一种边缘现象的个人,完全如沧海一粟,不起任何作用。不过,作为一种非理性存在的个人,却是客观存在的真实而可靠的载体,是许多科学论述所指的那种与非真实的理想人或者正常人相对立的具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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