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
送錢仲耕自江西漕移守婺州
西江水,道似西江人淚。無情卻解送行人,月明千里。從今日日倚高樓,傷心煙樹如薺。
會君難,別君易。草草不如人意。十年著破繡衣茸,種成桃李。問君可是厭承明,東方鼓吹千騎。
對梅花更消一醉。看明年、調鼎風味。老病自憐憔悴。過吾廬定有幽人相問,歲晚淵明歸來未。
辛弃疾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部南归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南归当年,他在京口成亲定居。此后的十几年里,辛弃疾屡屡出任新的官职,在多地之间频频调任。
到了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南归并且成家已经将近二十年了。上一年中,他已决意在信州定居,由此开始在带湖修建新居。
南归之后的二十年里,辛弃疾历经了宦海风波,深知为官不易。当年血气方刚的英武青年,如今已是人到中年,有了更多的历练,也有了更多的人生感悟。
在南归之后创作的稼轩里,已经可以看出风格从豪放雄劲到旷达飘逸的部分转变迹象。
《西河· 送錢仲耕自江西漕移守婺州》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一首名作。
《西河》这首词,是赠送给即将前往婺州赴任的钱佃的应酬词作。
钱佃,字仲耕,平江常熟(今江苏苏州)人。绍兴十五年(1145)进士,在朝或居外任,均有政绩。《重修琴川志》:“钱佃,字仲耕,弱冠入太学,登绍兴十五年进士第。……累迁左右司检正,兼权吏、兵、工三侍郎。出为江西路转运副使。时盗赖文正起武陵,朝廷调兵讨之,佃馈饷不乏。继使福建,再使江西,奏蠲诸郡之逋。淳熙八年,婺州饥,且缺守,上曰:'钱某可守郡。'既至,荐饥祷雨,须发为白。劝分移粟,所活口七十馀万。政甲一路。”
写《西河》这首词的时候,辛弃疾还在江西豫章,担任的官职是加右文殿修撰差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他与钱佃大抵较为心知,都是文人出任的官职。因此,在钱佃将要离开江西前往浙江婺州任职的时候,欣然填词相赠,以表别离情谊。
西江水,道似西江人淚。無情卻解送行人,月明千里。從今日日倚高樓,傷心煙樹如薺。
词里把大江的流水比喻为人的落泪,表达送别的不舍之情。就连月亮也知晓送行人的心意,千里月明,借此踏着月光上路。从今日起天天在高楼上倚楼远眺,看到的却是“伤心烟树如荠”。这几句词句,借用了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中诗句“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的诗意。
會君難,別君易。草草不如人意。十年著破繡衣茸,種成桃李。問君可是厭承明,東方鼓吹千騎。
与君相会很难,与君离别却很容易。仓促之间,送别不能尽如人意。君在多年中尽职尽力(穿破了长达十年之久的绣衣),终于有了桃李不言般的公认政绩。请问君是不是不想在京城朝中任职,而是更为愿意到外地当地方长官,倾城随太守,千骑卷平冈。
这一段诗句里,用了几处典故。
绣衣,是指刺绣的官服。典故出自汉武帝时,置绣衣直指官,身著绣衣,持斧,分部治狱讨奸。宋代的各路提点刑狱,就是行使同样的职务,因而也称"绣衣使者"。转运副使、判官等一路漕使与提刑职务相近,同样负有监察的权力,因此也可称为“绣衣使者”。
厌承明,是用的《汉书·严助传》中的典故。
严助( ?
—前122年),本名庄助,西汉中期会稽郡吴县人。著名辞赋家。武帝时任中大夫,其后任会稽太守,在太守任上,并未有出色政绩。建元三年,闽越兵围东瓯,东瓯向汉朝告急,太尉田蚡力主不救,严助和他辩论并取得上风,汉武帝最终出兵援救。严助与朱买臣、淮南王刘安交好,而刘安谋反,严助受御史张汤指控,受牵连而被诛。
《汉书·严助传》载:助侍燕从容,上问助居乡里时,助对曰:“家贫,为友婿富人所辱。”上问所欲,对愿为会稽太守。于是拜为会稽太守。数年,不闻问。赐书曰:“制诏会稽太守: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间者,阔焉久不闻问,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从横。”助恐,上书谢称:“《春秋》天王出居于郑,不能事母,故绝之。臣事君,犹子事父母也,臣助当伏诛。陛下不忍加诛,愿奉三年计最。”诏许,因留侍中。(严助陪侍汉武帝闲谈,汉武帝问严助在家乡时的情况,严助回答:"家里很穷,被朋友的女婿、一个富人侮辱。"汉武帝问他想要什么,严助回答说,希望当会稽太守。于是汉武帝拜他为会稽太守。过了几年,没有突出成绩。汉武帝赐书说:“诏令会稽太守:你厌倦了宫廷,认为侍从之事劳累,怀恋故土,出京当了郡官。会稽东与大海相接,南与诸越相近,北靠长江。分别很久,路途遥远,长期听不到你的佳绩,你要全按《春秋》的义理对答,不要用苏秦纵横家学说。”严助非常害怕,上书谢罪说:“《春秋》载,天子出居郑国,是因为不能孝顺母亲,所以失去天子位。臣子侍奉君主,就好像子女侍奉父母一样,臣严助应该接受惩罚。陛下不忍心杀我,我希望入京奉上三年的总计簿册。”诏令同意,他于是留在皇上身边。
承明,是指宫廷中的承明殿,自汉代起便成为指代高官上朝宫廷殿堂的典故。如《霍光传》记载: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
《千字文》中写道:"右通广内,左达承明。既集坟典,亦聚群英。"(右面通向用以藏书的广内殿,左面到达朝臣休息的承明殿。这里收藏了很多的典籍名著,也聚集着成群的文武英才。)
东方鼓吹千骑。这是借用的《陌上桑》里罗敷夸耀其夫的诗句: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从这段词句的词意来看,是形容钱仲耕有大的从政才华与远大抱负,就像严助不愿留在京城而愿出任地方长官一样。可以想象,他到了新的任上,应是千骑相拥乐声奏起威仪赫赫。这是词里的夸张,用来恭贺钱佃喜迁新职。
對梅花更消一醉。看明年、調鼎風味。老病自憐憔悴。過吾廬定有幽人相問,歲晚淵明歸來未。
这是写了饯行的情景,在酒席上送行的人恭祝被送的官员此后一路高升。
调鼎风味,是用的《尚书·说命》中的典故。
王曰:"来!汝说。台小子旧学于甘盘,既乃遁于荒野,人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终罔显。尔惟训于朕志,若作酒醴,尔惟红蘖;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王说:“来呀!傅说。我旧时候向甘盘学习过,不久就出巡于荒野,入居于河洲,又从河洲回到亳都,到后来学习没有显著进展。你当顺从我想学的志愿,比如作甜酒,你就做曲蘖;比如作羹汤,你就做盐和梅。你要多方指正我,不要抛弃我;我当能够履行你的教导。”)
有些稼轩词的解读者,片面理解了“调鼎”这个典故,以为辛弃疾是在词里恭维钱佃将来能当上宰相。其实词句的原意,不是指的以后钱佃能否当上宰相,而是指钱佃有从政的大大才华。“调羹”这个典故,在古代文献里是有泛解的词义的,不能仅仅理解为只有像傅说当上贤相这么一种解释。
在词的最后几句里,词人表达了一种友人离去的内心惆怅,暗喻了有心退隐以防官场不测的想法。这时辛弃疾已经开始了在带湖修建新居,而在词中则是委婉地感叹为官不易。如今人到中年,或许应像陶渊明一样,在乡间结庐远离尘嚣。宦海风波险恶,辛弃疾在十几年的从政经历中已经深深悟得,为此他也做了相应的准备,就是离开官场到乡间闲居。在这首词写出后不久,辛弃疾真的开始了带湖闲居的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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