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嘆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在两千多年前,古代的诗人居然就能创作出《东山》这样的叙事抒情两相完美结合的诗篇,运用了类似现代文学艺术中的意识流和蒙太奇的创作手法,让今天的读者都感到惊叹不已。古人的聪颖智慧,今天都让我们感到难以置信。
《东山》既是一首叙事诗歌,又是一首抒情诗歌,两者的结合相当完美。
《诗经》的诗歌当中,有的诗篇在叙事方面也很流畅传神。然而,《东山》通过一个被征服役的士卒在战事结束后换上平民的服装在细雨濛濛中返回故乡的途中产生的绵绵回忆和深深感触,把整个事情的脉络讲述得如同画卷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让人读了感同身受。这种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来自诗歌创作高度的艺术水准,诗人运用的曼妙创作手法,今天都让读者觉得不可思议。
在两千多年前,无人知道什么是意识流,什么是蒙太奇。但是,文学艺术的创作手法,古今是有不谋而合的通用之道的。
《东山》的叙事方式,不是平铺直叙地从始到终白描般的讲述,而是通过诗中所写人物的思维活动,把正在发生的事情即被征的士卒换上便装雨中返乡,与人物在流动的意识中的想象与回忆结合起来。诗歌讲述了士卒的家乡因为战乱和征兵造成的民生凋敝与破败荒凉,然后叙述了士卒的妻子孤苦无依地苦守家门过着艰难的日子,甚至连当年曾经在喜结新婚时制作喝交杯酒的酒具的圆圆葫芦,至今也是藤叶干枯地挂在柴堆之上无人采摘。最后,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士卒终于就要回到离别三年的家的时候,却产生了“近乡情更怯”的复杂情感。诗中的人物不由地想起了三年没见在家苦守的妻子,当年娶亲的时候驾着迎亲的马车到了媳妇的家,百般不舍的母亲亲手给出嫁的女儿结缡送别,那时候的妻子梳妆打扮光彩照人,新婚的美好让人永生难忘。而现在自己离开家乡已经三年了,在家艰难度日的妻子又会是什么模样呢?《东山》在叙事时,没有用后来的古代文学作品喜欢用的大团圆结局的方式渲染夫妻久别重逢的场景,而是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无限空间。但是,就算与多少年后老杜所写的有一定题材可比性的诗篇《新婚别》相比,《东山》采用的意识流叙事方式和蒙太奇般的场景转换,以及诗意的沉郁含蓄,都在叙事状景与生动传神方面要更胜一筹。
不仅如此,《东山》的诗句在结构上也是颇有特色。四个段落都是以同样的士卒雨中返乡的现在时叙述场景开始,然后切换时空场景,进入人物的想象与回忆的场景之中。这首两千多年前就创作出来的诗歌,将叙事场景的时空转换手法运用得如此娴熟,让人不禁为之叫绝。
《东山》的诗中,写到了一些动物植物,都是结合诗意的刻意选择。寒冷孤寂的战场上,士卒们冻缩战车之下避寒睡眠,就像蠕动的野蚕。家乡因为战乱与征兵造成的荒凉情景,通过屋檐上蔓延的瓜蒌、屋内地上的虫子、窗户上的蛛网和户外的野鹿出没,以及夜里萤火虫的诡异荧光,描述得十分传神。诗中写到的家中院子里柴堆上枯蔓悬挂的圆圆葫芦,则如神来之笔,既是场景的描述,又能让人联想到当时新婚仪式上夫妻喝交杯酒就是用的葫芦制作的酒具,从而倍感苍凉。返乡的士卒想起当年娶亲的时候,黄莺飞翔,羽毛熠耀,不同颜色的高头大马拉着马车,十分气派地到了新娘子的家。这些有关动物描写的词句,衬托了美丽的新娘光彩照人,将当年娶亲的美好氛围烘托得更加浓烈。
《东山》是如此的一篇诗歌,叙事抒情,手法高超,让人简直难以相信这是两千多年前就创作出来的诗篇。古人的智慧和诗情,今天都让我们为之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在世界诗歌史上,以如此之早的年代,就创作出了如此精妙的诗篇,大抵是极为罕见的。
出于以上的判断和分析,私意以为,《东山》从诗歌创作的艺术水准这个角度看,在《诗经》的三百篇诗作中是最为出色的,应当是符合事实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