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南·葛覃》是《诗经》中的一首描写女子出嫁后要回娘家探望父母的诗歌,可以说是归宁题材的开山之作。
对《葛覃》的内容与诗中所写的女子的身份,历来有着不同的解释。例如,这位急切想要回家看望父母的女子,究竟是一位出嫁到了殷实家庭的女子,还是一位服事劳役的女奴,或者是一位贵族的女子。只有确定了诗中所写的这位女子的身份,才能比较贴切地理解这首诗歌的内容。
唐代的孔颖达和宋代的朱熹在注解《葛覃》的时候,都认为这首诗中写的女子是后妃之类的贵族女子,并且想当然地把这位女子解读乃至塑造为具有妇德的贤淑女子。其实,这些老夫子是没有读懂原诗的内容。古代历史上有哪位后妃一类的贵族女子,会亲身参加到山谷中采集葛藤,回来还要漂洗加工织布制衣的辛苦劳作呢?
从《葛覃》的诗中文字推断,这首诗歌描写的似是一位嫁到殷实家庭的年轻女子的经历。她在出嫁后,也参加了婆家的生产劳动,例如去山谷割回葛藤,然后漂洗煮过织布制衣。所以,她见到了漫山遍野的葛藤茂密生长,也见到了灌木丛中的黄鸟欢快飞翔喈喈鸣叫。当她穿上经过辛苦劳作制作而成的葛布衣裳,觉得心里格外惬意,怎么穿着都不觉厌弃。后来,她要回娘家探望父母,于是高兴地告诉了家里的管家或保姆,把自己的衣裳仔细挑选洗涤。当把该洗涤的出门衣裳都洗完晾干后,打扮得体衣着干净地回娘家探望自己的父母。
从诗的内容看,这位女子既不是地位卑微被女奴总管严格管束的女奴,也不是钟鸣鼎食的贵族家庭无须劳作被人伺候的少奶奶,而是家庭殷实有女主管或者保姆的大户人家,但是仍然要参加劳动生产的儿媳妇。这个身份的确定,才能理解诗的内容与意境。就是通过山谷之中葛覃黄鸟的情景描写,叙述了妇女劳作的辛苦与收获的欣悦,然后才写到出嫁的女子要回娘家探望自己父母的喜悦,急不可待地告诉了家里的保姆(也有人解读为是随着女子出嫁而去的娘家保姆)。这位女子把自己的衣裳仔细选择了一番,将要出门穿的衣裳都清洗干净后,才穿戴得体地回了娘家。
对《葛覃》内容的主题与诗中女子的身份,古今争论一直不断,至今尚无能被普遍接受的结论。
换一个角度,从对《葛覃》的音韵应用分析的角度来看这首诗歌,或许也能有助于对这首诗歌的全面理解。
对《葛覃》的分段与断句,有着不同的格式。
一种是把前两段,断句为每三句为一个句子。然后把最后一段,却断句为每两句为一个句子。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私意以为,这种断句其实是不顾全诗的结构格式,而且直白地说,是不懂上古音韵知识的断句。
我们认为,《葛覃》的句式是非常严谨的。全诗分为三段,每一段的断句,都是以三句为一个句子。全诗的结构是统一的和谐的,断然不会把前两段写成三句一个句子,而把第三段却写成了两句一个句子。
因此,《葛覃》的第三段,就应如此断句: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这样断句的根据是什么呢?
是根据《葛覃》所用的韵字,由此推断出的全诗押韵情况。
现在一些解释《葛覃》的文字,对其中的一些汉字的读音,是按后来的语音注释的,并不符合《诗经》创作年代的语音。用这样的语音来给《葛覃》注音,就使原作失去了当时严格押韵的语音和谐之美。
例如,现在一些注释《葛覃》的文字,对其中一些汉字的读音是如此注释的:
絺(chi)
綌
(xi)
否(fou)
如果这样来注音,《葛覃》的第二段就不押韵了。而且,对第三段的音韵,就等于是按后来时代的语音加以注释,并且想当然地以此断句的。其实这样注音和断句,并不符合原作的音韵应用完全符合当时的诗韵规则的情况,是把上古音韵的美感给错会了。
我们对《葛覃》的格式与韵律的理解是这样的:
《葛覃》的格式,是一首分为三段,而且每段中都是三句为一个句子。
《葛覃》的用韵,是根据当时创作年代的诗韵规则,而不是后代有些人错误附会所理解的。而且《葛覃》的用韵其实是很有规律的,只不过所用的韵字,读音是按照当时时代的读音来押韵的。
《葛覃》的用韵有两个明显的特点:
第一、每一段里以三句为一个句子,每个句子都是在本段内严格押韵的。
如此一来,就可以看出其中使用的韵字有:
第一段:萋、喈。
第二段:莫、斁。
第三段:私、母。
第二、《葛覃》不仅像一般的诗歌,在每一个句子的末尾使用韵字押韵,而且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每一个段落里,三个句中的偶数句也都是押韵的。
很多人就是因为没有看出《葛覃》的这个押韵特点,于是在断句上,就把第三段给断成了两句为一个句子。
我们来看《葛覃》中的偶数句所用的韵字:
第一段:谷、木。
第二段:谷、綌。
第三段:归、否。
对《葛覃》用韵的这两个特点,我们结合上古诗韵的韵部划分和韵字归部的知识,来分析全诗的用韵情况。
首先分析每一段的押韵韵字。
第一段用的两个韵字,是萋和喈字。
萋字在上古诗韵里,是归入脂部的。喈字也是归入脂部的,在古代的读音里,喈是读若唧的。可以参看《郑风·风雨》中的“鸡鸣喈喈”,与风雨凄凄的凄押韵,喈和凄都是脂部的韵字。同样,在《葛覃》里,萋字和喈字也都是押韵的,而且同属脂部。
第二段用两个韵字,是莫字和斁字。
莫字比较易于理解,在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教材附录的《上古韵部及常用字归部表》中,莫字归于觉部。
而斁字的情况就复杂了。
斁字有两个读音,当做厌弃来解一般念为yi。但是,斁字还有一个读音念du。在《大雅·云汉》里,就有“耗斁下土宁丁我梗”的诗句,这句诗里的斁字就不念yi,而要念成du的。
可以说,斁字是一个多音字。但是,在《葛覃》当中的第二段里,斁字是要和莫字押韵的,因此在这里斁字绝对不会念yi,而是可能像莫字一样归入觉部韵部,大抵是用的u(uo)的韵母。
第三段用两个韵字,是私和母字。
这两个字也能押韵?这是很多人可能感到匪夷所思的。
明确地说,私字在上古诗韵里归入脂部,母字在上古诗韵里归入之部。按照当时的诗韵规则,脂部和之部的韵字是允许合韵通押的。因此,似字和母字实际上是真的押韵,而不是按照后来的读音不能押韵。这样一来,第三段的押韵问题也就清楚了。从母字和田亩的亩字都归入之部来看,我们大胆推测,或许这两个字当时的读音的韵母偏于i,而不像后来的读音韵母是偏于u的。
再来看《葛覃》偶数句的押韵情况。
第一段的韵字,用了谷和木字。按照当代的语音,这两个字的读音也是押韵的。只不过在古代的诗韵里,谷字和木字都是入声韵。木字在上古诗韵里归入屋部,就是中古的《词林正韵》木字也是归入屋的韵目。谷字在《词林正韵》里归入屋的韵目,或许在上古诗韵中也是归入的屋部。
第二段的韵字,用了谷和綌字。谷字可以大致确定为屋部的韵部。綌字一般注音为xi。但是在这一段里既然用了谷字押韵,綌字就不应读若xi,而是应该读若u的韵母。《词林正韵》里綌字归入入声十一陌的韵目,其中有的韵字的当代读音韵母为i,有的却为o(uo)。这也说明上古和中古时代,有的多音字也有不同的读音,未必就只有一种读音。而且它们既然分在同一个韵目,必然有其历史的语音渊源。这需要用阴阳对转等音韵学的知识去解释,我们只能根据诗歌作品的音韵规则,去推测当时年代这些汉字大致的读音。
第三段的韵字,用了归和否字。
归字容易理解,在上古诗韵里归入微部。
否字在这里不念fou,而是念pi。在上古诗韵里,否字归入之部。按照微与之的韵部合韵的通押规则,这两个字在当时是完全押韵的。
如此一来,《葛覃》的用韵情况和结构格式就都明晰了。
应该指出,《葛覃》的用韵是相当严谨的,并且有其特点,不仅句子与句子押韵,就是诗中三个句的偶数句也都押韵。
把《葛覃》的用韵情况和句式特点弄清楚了,对全诗的理解就更容易一些了。这首诗歌的内容主旨,众说不一,值得探讨。但是这首诗歌的用韵情况,探讨的文章不多,还是应该深入探究乃至争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