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基、传承与集成：论“张浚一张栻朱熹”道统的概念、内涵及其思想体系

摘要：南宋理学道统的构建，历来被视为一条由周敦颐、二程至朱熹等思想巨擘构成的线性谱系。然而，这种“宗师型”的叙事，往往忽略了道统得以确立的制度基础与实践动力。本文旨在明确提出“张浚一张栻朱熹”道统的概念，深入剖析其思想内涵，并系统阐述其思想体系的展开过程。本文论证，该道统的概念是一个以“政学双轨”为模式，包含“实践、传承、集成”三个维度的复合结构；其思想内涵是由“以仁为核心、以义利之辨为准则、以经世致用为目标”的价值体系构成；其思想体系则表现为从张浚以《易》为基的事功实践型儒学，到张栻的学派传承型儒学，再到朱熹的理论集成型儒学的演进。张浚作为“事功实践型大儒”，是这一道统不可或缺的奠基人。

关键词：张浚；张栻；朱熹；道统；政学双轨；概念；内涵；思想体系；儒学政治化

引言

“道统”一词，承载着儒家思想传承的合法性与使命感。谈及南宋道统，后世目光多聚焦于朱熹、张栻等理学宗师，他们以精微的思辨，构建了宋代儒学的高峰。然而，儒学的生命力不仅在于书斋中的思辨，更在于朝堂之上的践行与传播。一种思想要成为“道统”，必须完成从“学”到“术”，从民间到庙堂的制度化过程。在这一进程中，南宋初年的张浚（1097-116d），作为一位兼具崇高地位与深厚学养的人物，其关键作用长期被低估。时人李流谦在《上张和公书》中甚至称其“承列圣之道统，振千载之绝学”，这绝非虚誉，而是当时士人对张浚道统地位的普遍认知。

本文旨在跳出线性谱系的窠臼，明确提出“张浚一张栻朱熹”这一道统概念，并系统阐释其结构与核心价值。本文的核心论点是，南宋道统的成功构建，是一场以“政学双轨”为模式的宏大历史运动，即通过政治实践与学术创新的双轨互动，延续尧舜至孔孟的儒家正统思想，重塑南宋文化认同。通过直接点明其概念、内涵与思想体系，本文将证明，张浚正是这场运动的奠基者。

一、“张浚一张栻朱熹”道统的概念：一个“政学双轨”下的复合结构

“张浚一张栻朱熹”道统的概念，并非指代一条简单的师承或思想传递线索，而是指一个在“政学双轨”模式下，包含“实践、传承、集成”三个维度、环环相扣的复合结构模型。它揭示了道统从萌芽、发展到确立的完整历史逻辑。

1.实践维度（政治推手：张浚）：道统的确立，首先需要社会政治空间的开拓。张浚以其出将入相的崇高地位，将儒学理念付诸政治实践，并构建了制度化的传播网络。他的角色是“以位行儒”，为道统的落地提供了坚实的土壤与制度保障。

2.传承维度（关键枢纽：张栻）：在实践开辟的空间内，思想需要通过学派的传承与发展来深化。张栻承继父志，师从胡宏，开创并壮大了湖湘学派，成为连接父辈与朱熹的关键枢纽。他的角色是“以学弘道”，推动了道统思想的深化与传播。

3.集成维度（学术核心：朱熹）：当实践与传承发展到一定阶段，需要一位思想巨擘进行系统性的理论总结与升华。朱熹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完成了理学思想的集大成，最终确立了道统的理论形态与经典体系。他的角色是“以理成道”，为道统提供了最终的理论框架。

        这一“政学双轨”下的复合结构揭示了道统构建的完整历史逻辑：没有张浚的“事功实践”，张栻的“学派传承”便缺乏广阔舞台；没有张栻的“学派传承”，朱熹的“理论集成”便失去了丰富的思想资源与对话者。三者共同构成了道统得以成立的必要条件。

二、“张浚一张栻朱熹”道统的内涵：以“仁、义、用”为核心的价值体系

在明确了其结构性概念之后，我们必须进一步探讨这一道统的内涵，即贯穿于三代人思想体系中的核心价值与共同追求。这一思想内涵主要由以下三个层面构成：

1.以“仁”为道统之核心：这是其哲学本体与道德根源。张栻提出“仁为四德之长”，朱熹以“仁”统摄四德，并将其升华为宇宙本体之“理”。两人在书信互动中深入探讨“太极”“仁说”等核心命题，深化了对“仁”的理解。张浚则在政治实践中主张“儒者之政，以护养本邦为先”，其施政理念正是儒家“仁政”思想的具体体现。

2.以“义利之辨”为实践准则：这是其道德判断与行为选择的根本标准。张栻在学术上首倡“明义利之辨为先”，并提出“知行互发”思想，推动理学从形上思辨转向实践伦理。朱熹承此发展为“存天理，灭人欲”的修身功夫，并在与张栻的交流中，逐步修正自身早期重“知”轻“行”的倾向。张浚则将这一准则应用于国家大政，坚决主战，视恢复中原为儒家“大义”所在，其“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成为道统的实践基石。

3.以“经世致用”为最终目标：这是其价值取向与理想归宿。张栻强调“传道济民”，朱熹以“格物致知”追求“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张浚更是以儒术治国理政，向孝宗皇帝反复强调“格君心之非”，并主张“学而不行，不学为均”，强调学术与践履的统一。这是理学思想在政治上的最高应用，也是“经世致用”的终极体现。

三、思想体系的展开：从奠基到集大成

在上述概念与内涵的框架下，三人的思想体系呈现出清晰的演进脉络，共同构成了南宋儒学的宏大画卷。

         1.张浚的思想体系：以《易》为基的事功实践型儒学

张浚的思想体系是“以身载道”与“以位行儒”的高度统一，其核心特征是实践性，而其理论根基则深植于《易》学，并展现出从宇宙论到心性修养，再到政治抱负的完整逻辑链条。

         宇宙论与心性论基础：张浚的学术“一本天理，尤深于《易》”。其《紫岩易传》疏曰：“中，故消息盈虚之妙、阖辟变化之机，皆在于我，而动静莫违焉。中，其至矣。”这不仅是宇宙生成论，更是其修养论的核心，即主体通过持守“中道”以把握宇宙变化。这一哲学思想直接转化为其个人修养的纲领，如其《养正书室铭》所言：“天下之动，以正而一。正本我有，养之斯吉……精思力行，无忘朝夕。”他将宇宙之“中”落实为人心之“正”，要求“精思力行”，这正是其“内圣”工夫的精髓。他训诫弟子“学以礼为本，礼以敬为先”，并指导其“清明其心，默存圣贤气象”，进一步将这种修养具体化为可操作的功夫。

        道德实践与人格感召：张浚的道统并非悬空的理论，而是体现在具体的人格与行为中。他为王十朋所作的《不欺室铭》：“泛观万物，心则维一。如何须臾，有欺暗室？”正是其“敬义”思想的极致体现。西山真德秀为此铭作跋，将其与年九十五犹作《抑》戒以自警的卫武公相比，并赞其“视武公尤有加焉”，这为张浚“行胜于言”的实践型儒学提供了来自理学后继者的权威背书。

         历史谱系与政治抱负：张浚的“内圣”修养最终指向“外王”事功。他于本朝大臣最重李文靖公（李沆），谓近三代气象。又以寇忠愍、富文忠、范文正之事为可法，这清晰地勾勒出他所承继的儒家事功谱系。其终极政治抱负，则凝聚于其《诗》中：“群凶用事人心去，大义重新天意回，解使中原无左衽，斯文千古未尘埃。”朱熹为此诗作跋，一语道破其心志：“举大义以清中原，此公平生心事也。”这首诗与朱熹的跋，共同构成了张浚思想体系的最终归宿——以儒学大义恢复中原，延续斯文，这正是其“经世致用”理念的最高表达。

         2.张栻的思想体系：学派传承型儒学

张栻的思想体系承上启下，其核心特征是传承性与发展性。

        开创学派与融合创新：他师事胡宏，融合程门理学与蜀学经世传统，成为湖湘学派的核心人物，使湖湘成为理学重镇。

        推动交流与影响朱熹：其与朱熹的“朱张会讲”（1167年岳麓书院），是中国思想史上的标志性事件。朱熹通过此次会讲，吸纳湖湘学重实践之长，弥合闽学与湖湘学分歧，推动南宋理学从地域分立走向思想融合。张栻对朱熹的学术滋养与精神感召，实为朱熹思想体系成熟的关键推力。

         3.朱熹的思想体系：理论集成型儒学

朱熹的思想体系是南宋理学的巅峰，其核心特征是系统性与集大成。

         综合创新与理论升华：他站在前人开拓的广阔平台上，对北宋以来的理学思想进行系统性的梳理、整合与重构，构建了以“理气二元论”为核心的宏大哲学体系，以“格物致知”完善方法论。

         确立经典与文化辐射：他编定《四书章句集注》，为儒学确立了新的经典体系。张栻逝世后，朱熹整合其思想精髓，成为学界泰斗，最终完成理学集大成。他晚年赴白鹿洞书院讲学，进一步将道统扩散至东南，形成“北有岳麓，南有白鹿”的理学教育格局。

四、历史地位：南宋正统与近世思想基石

“张浚一张栻朱熹”道统的历史地位，体现于三重维度，深刻塑造了中国近世思想史的走向。

1.时代意义：重塑文化认同。在南宋内忧外患中，这一道统以儒学为精神支柱与文化旗帜，使儒学从边缘重回中心，凝聚了人心，为抗金复国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

2.学术正统：终结汉唐经学。通过学派整合与理论创新，该道统确立了理学在儒学中的正统地位，开启了以义理之学取代训诂之学的“近世思想”新纪元。

3.历史坐标：奠定后世根基。朱熹思想被奉为“万世宗师”，成为元明清三代官方意识形态；张栻湖湘学衍为“经世致用”传统；张浚“忠献”精神与“文武兼修”的典范，成为士大夫伦理的标杆。三者共同奠定了东亚儒学圈的精神格局。

结论

综上所述，“张浚一张栻朱熹”道统的概念，是一个在“政学双轨”模式下，由张浚的“实践”、张栻的“传承”与朱熹的“集成”构成的复合结构；其思想内涵，则是由“以仁为核心、以义利之辨为准则、以经世致用为目标”的价值体系所构成；而这一概念与内涵，最终通过三人的思想体系——以《易》为基的事功实践型、学派传承型与理论集成型儒学——得以具体展开和实现。

这一体系以“政学双轨”模式，实现了儒家道统从理念传承到制度实践的跃升。张浚以其深厚的易学修养为根基，以“亲见亲行”的实践型儒学开其端；朱熹与张栻以学术创新成其统，更通过著作授受与思想互动完成代际接力。李流谦称张浚“承列圣之道统，振千载之绝学”，朱熹赞其“举大义以清中原，此公平生心事也”，这些来自同时代与后继者的评价，正是对其作为道统奠基者的精准概括。它不仅重塑了南宋文化正统，更成为中国近世思想史的根基，彰显了儒家“内圣外王”在历史动荡中的不朽生命力。因此，重估张浚的历史地位，不仅是为一位被低估的儒臣正名，更是为了还原南宋道统构建过程中，理论与实践、权力与思想交织互动的复杂历史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