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启,一纸祭:吕本中从子吕大器与张浚的半生缘
(2025-10-27 09:11:44)
标签:
历史军事文化 |
分类: 张浚考证 |
一纸启,一纸祭:吕本中从子吕大器与张浚的半生缘
在南宋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中,士大夫的个人命运往往与国家兴衰紧密相连。吕祖谦代其父吕大器所作的三篇文书——《代仓部知黄州通张魏公启》、《代仓部祭张魏公文》及《又二首》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切片,得以窥见绍兴末年政坛的风云变幻与人际网络的复杂脉络。本文旨在通过剖析这“一纸启”与“一纸祭”,结合时代背景,深入探讨吕大器与张浚之间那段始于世交、合于政治、终于哀悼的“半生缘”。
一、世交之谊:尘封二十年的渊源
吕大器(1113-1172),字治先,婺州(今浙江金华)人,宋代学者。吕弸中次子,曾几(1084-1166)女婿,吕祖谦(1137-1181)的父亲。绍兴三十二年(1162)四月,吕大器除知黄州。吕祖谦代父作谢表,作有《代仓部知黄州谢表》、《代仓部知黄州谢宰执启》和《代仓部知黄州(吕大器)通张魏公启》。
吕大器与张浚的关系,并非始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那封著名的书信,而是有着深厚的家族渊源。吕大器是南宋著名诗人、学者吕本中的从子。早在绍兴九年至十一年(1139-1141年),张浚与吕本中同在福州,曾有过一段密切的交往。这段旧谊,虽因张浚的贬谪而中断,却如同一颗种子,埋藏在两家的记忆之中。
二十余年后,当历史的车轮滚至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南宋社稷危在旦夕。在“中外震动”的危急关头,朝野上下“国难思良将”的呼声日益高涨。殿中侍御史陈俊卿、宗正少卿唐文若等人极力推荐张浚,唐文若更向高宗直言:“浚守道笃学,天下属望,今四十年,天不死浚岭海,正为今日。”正是在这种时代情绪的推动下,张浚被迅速起用,从判潭州到判建康府,再度成为维系军民人心的精神支柱。
当张浚于绍兴三十二年正月迎拜高宗于建康道左,赢得“卿在此,朕无北顾忧矣”的赞誉时,吕大器正于朝中担任尚书仓部郎中。同年四月,他外放知黄州。这一人事变动,将他推向了张浚所主导的江淮防务前沿。此刻,那层尘封二十年的世交关系,便成为他重新连接张浚最自然、最温润的纽带。
二、一纸启:历史转折点上的战略归队
绍兴三十二年四月,是南宋历史的转折点。高宗即将禅位,锐意恢复的孝宗即将即位,而张浚已被赋予“专一措置两淮事务”的重任,即将登上权力的巅峰。吕大器选择在此时,由其子吕祖谦代笔,写下《通张魏公启》,其行为堪称一次精准的政治“归队”。这封信的意涵是多层次的,其核心更是建立在对黄州战略地位的清醒认知之上。
首先,这是一次基于战略要地的前线报到。黄州(今湖北黄冈)地处长江北岸,是南宋长江防线的前哨,更是连接江淮战区与京湖战区(以襄阳、荆州为中心)的战略枢纽。对于总揽江淮防务的张浚而言,黄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吕大器的来信,本质上是一封“前线指挥官致总司令的就任报告”。他并非通过常规的行政渠道上报,而是直接向战区最高军事长官表态,这本身就承认了在战时状态下,军事指挥权高于行政权。
其次,信中充满了清醒的军事自觉。吕大器在信中使用的语言,绝非普通文官的谦卑之词,而是充满了浓厚的军事色彩。“瞻元戎之旌,尽获承节制之等”,是将自己置于军事将领的身份,仰望主帅帅旗,接受节制。他更将自己的新任职位直接称为“误分边垒之台”(边境堡垒的指挥台),并表达“幸劫辕门之后”的愿望,希望能被纳入张浚的军事指挥体系之内。这些精心选择的词汇,都在向张浚传递一个明确信号:我深知黄州是军事要地,我将以一名军人的身份,在您的领导下为抗金事业效力。
在明确了这一军事定位之后,信件才进一步展现了其丰富的内涵。它是一次基于世交的政治站队。“仰夫子之门,墙夙有依归之愿”一句,既是晚辈对儒宗的敬仰,更是“故人之侄”对父辈世交的亲近与回归。这种清醒的军事自觉,又因其“故人之侄”的身份而增添了情感的温度,使这次政治投靠显得更加真诚和牢固。同时,它也是一次思想上的高度认同和家族文化资本的展示。吕大器称张浚为“命世真儒”、“传斯文之正统”,表明自己归入了张浚所代表的“道统”阵营;而由吕祖谦代笔的华美文辞,则向张浚展示了吕家文脉未断,后继有人。
因此,这“一纸启”,是吕大器在历史机遇面前,以“故人之侄”和“前线将领”的双重身份,完成的一次兼具战略眼光、政治智慧与情感温度的自我推荐。
三、一纸祭:理想主义时代的挽歌
隆兴二年,张浚逝世。噩耗传来,吕大器悲痛万分,再次由吕祖谦代笔,写下沉痛的《祭张魏公文》诗。若干年后再作《又二首》诗又祭。这“一纸祭”,则彻底撕下了政治的面纱,展露出最真挚的个人情感。
悼念的意涵,首先在于对一个黄金时代的哀悼。祭文以浓墨重彩回顾了张浚“扶世建俗”、“手扶日敌”的功绩,将他比作商周的贤臣。这不仅是对个人的赞美,更是对自绍兴三十一年以来,那个从危亡中奋起、充满北伐希望的“孝宗-张浚”时代的深切怀念。张浚的死,对吕大器这样的主战派士人而言,意味着一个理想主义时代的落幕。“国家再造,高鸿烈于汾阳”的期许,最终化为“如何便沈没,不使少翱翔”的巨大悲怆。
其次,它表达了知音逝去的个人悲恸。祭文中的“知遇之恩”(“朝扣暮施,是奖是称”)与诗歌中的“平生丈人行,每语尽箴规”,将张浚的形象从高不可攀的“元戎”拉回到亦师亦友的长辈。这种悲痛,是失去了一位政治领袖、思想导师和私人朋友的多重情感的叠加。
更重要的是,这次悼念成为延续家族与张浚阵营联结的仪式。吕祖谦不仅代笔,更在两年后专程“拜张浚墓下”。这一行为,不仅是在完成父亲的遗愿,更是在巩固和延续吕家与张浚(及其子张栻)所代表的“主战-理学”阵营的世交网络。这个网络,最终成为“东南三贤”(朱熹、吕祖谦、张栻)形成的重要社会基础。
结论
从“一纸启”到“一纸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吕大器与张浚关系的完整轨迹。它始于吕本中与张浚的世交之谊,在绍兴末年的国难中,演变为一次精准的战略归队与道统认同,最终以对一位领袖、导师和世友的深切个人哀悼作结。
这段“半生缘”,是南宋士大夫政治生态的生动缩影。它告诉我们,在那个时代,政治选择、家族传承、思想信仰和个人情感是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吕大器的一封书信,不仅是个人命运的转折点,也折射出一个王朝在危亡与希望之间的挣扎。而吕祖谦的笔墨,则将这段复杂的互动凝固为永恒的文字,让我们得以跨越八百余年的时空,触摸到那个时代士大夫们复杂而动人的精神世界。
附录:
一启:吕祖谦《代仓部知黄州(吕大器)通张魏公启》
仰夫子之门,墙夙有依归之愿;瞻元戎之旌,尽获承节制之等。敢以丹诫,寓之细简。恭惟佐王硕辅,命世真儒,夷知觉后知,传斯文之正统;小德役大德,为善类之宗盟;扶日毂于庆宵,握斗枢于宥府。入则宝一日万几之务;出则事五侯九伯之征。震画龙荒,焜煌麟阎。处消息盈虚之变,适行藏进退之宜。肆琴瑟之更张,首轻车之聘召。献言申戒,避宠就闲,羽檄交驰,旧疏果符于龟策玺书狎至陪都载绾于麟符。当虞舜之四巡,延晋文之三觐。连筹坐胜,聚精会神,锡斧钺以抚师;总江淮而分陜。落擅裘之危瞻;佛鹄弁之欢谣。旗帜精明,鼓角欢亮。国家再造,高鸿烈于汾阳;天地重开,蒯丕图于建武。冠君了系,一村疆窦。立钧衡于廊庙,下膏泽于幅员。若智若愚,以礼以颂。其荒讥晚学,赠灯孤踪。每原念于衰宗,尝屡投于化治。志勤事左,心亲分竦,误分边垒之台;幸劫辕门之后。虽迹遥履步,莫伸磬折之恭;然气激肺肝,窃郊锺鸣之应;至正补一,运使郑察,院启澹斋,集见大典。
一祭:吕祖谦《代仓部(吕大器)祭张魏公文》
呜呼!鼎忿三极,中贯至诚。扶世建俗,经幽纬明。明此北面,庞臣鸿弼。侯皋侯夔,侯旦侯奭。前授后承,皆原于一。降秦迄唐,中闲几息。既极乃通,是开魏公。有远其传,有统其宗。匪符匪节,匪券而同。厥初事亲,自诚而孝。基德寝门,参蹇是蹈。肆其事君,自诫而忠。四朝一曲,本始末终。昔在建炎,为国驰惊。龟贼内诬,将福天路。乃义其芜,驰囊走羽。烂被妖灯,万阿并注。扫除黄道,手扶日敌。勾陈太微,莫不愿序。始命枢极,再命台衡。柄是文武,内拊外征。我南我露,我雷我霆。漂起逢屯,随指而平。区脱之舍,毡寿之渠。威名所加,失戈堕车。既其无为,里欣户愉。辜献具来,翼帝之图。轨槐其成,放迹江湖。已贵不贱,己丰不约。零陵之居,韦布所愕。披剥万象,独全至乐。身外鸾台,梦中麟阁。戎马饮江,夺公闲燕。巨毂高幢,陪都是殿。大人礼朋,登画元臣。尔衮尔钺,诬冶载新。瞑目语难,熊罴貌虎。闻公之升,屯歌垒舞。野耕肆商,秀眉垂髻。闻公之升,连手嬉邀,右与褐牙。祭纛。志之所期,欲无遐徼。挚舆地图,还之清庙。炯炯丹衷,日月所照。帝闵公劳,佚以殊廷。蹶骑箕尾,上比列星。殄瘁之悲,五方同声。某顷以辱,陋远戍边城,敌情臣测命,力弗胜。条利画病,狂冒屡兴。朝扣暮施,是奖是称。筹恩权惠,邱山犹轻。凡几赤舄,抛几快睹。未目德辉,已耳凶讣。扁舟西还,飞旅南去(赴任泉州南外宗学教授)。只鸡斗酒,莫展情素。公祖死生,犹旦与莫。到气闾辟,新新故故。默友造物,富此下土(吕祖谦参与了张浚葬礼)。我独何为,泪落雕俎。
又祭:吕祖谦《又二首(代父仓部作)》
平生丈人行,每语尽箴规。问字扬雄宅,谈经董相帷。壶觞陪胜践,杖屦及深期。谁料南归日(乾道二年(1166)十一月,吕祖谦因母去世自泉州南外宗学教授任上归婺州。乾道五年(1169),吕祖谦改任太学博士),坟前宿草衰。
公未陪经幄,还应典奉常。如何便沈没,不使少翱翔。幽壤千年闭,名山万卷藏。升堂多俊彦,筑室绕高冈。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