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良才的婚礼(二)
(录自
郭沫若自传)
《郭沫若自传第十卷·创造十年续篇·八》
……
在这儿且写一段我到过甪直的回忆。
甪直在江苏吴县的东南境,与昆山接界。那儿的周围都是水环绕着,但也不是岛子。(这地形,请查看地图自明。)唐开元时的杨惠之所塑的罗汉还有几尊留存在那儿,稍稍留心近代文化动向的人,前几年曾发生过的保存运动,大约是还留在记忆里的。
我早就被朋友们约过,想去鉴赏一下那些唐代的塑像,到了一九二六年的初头,才把机会得到了。那是因为严良才的结婚,要往那儿去吃他的喜酒。向导是周全平,另外还有常云湄同路。
大约是从正仪下的火车罢,下了火事后还坐了一趟小火轮,然后才到甪直。坐船的地方和船的本身都不干净,水也照例是江南地方所常见的不甚清洁的水。然而甪直于我却有点像物外的桃源。
去只—次,住仅半天。已有十年以上的光阴流过去了,回忆自然只是些难于把捉的缥渺,然而却又是这么的亲切。那境地有点像是在梦里的一样。空气是那样澄净,林木是那样青翠;田畴的平坦,居民的朴素,使人于不知不觉之间便撤尽了内外的藩篱,而感到了橄榄回味股的恬适。
到了甪直,自然便落在了良才家里。宏大的房子相当旧式,婚仪也是旧式的。我们看到新人正在拜堂。赞礼者颇是一位新语制造者,他赞呼着——“鞠躬天地”——“鞠躬祖宗”——“夫妻交鞠”,浦堂的男女宾都不免大笑。不一会又是新人拜客——“鞠三躬”——“鞠二躬”——“鞠—躬”。
照老规矩,应该是三跪九叩,—跪三叩,不跪徒拜的地方,换成了脑袋子的几屈屈,太不艺术的地方,这也就是时代的空虚了。在风雅皮还未十分脱尽的当时的我,也曾依稀仿佛地那样作想,似乎不妨独创一下——其实也就是贡纸照抄——来它一个“三抱九接”或“—鞠三握”。三抱九接者,每拥抱一次,接吻三次,一鞠三握者,便是鞠躬一次,握手三下也。自然,也可以因次数之多寡而定礼节之崇夷。……一个人正在独自思索,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之间受了赞礼者的点呼。周围的人把我一拥,于是乎我也在严氏堂上,把脑袋子屈了几屈起来。跪拜札也,而今也鞠躬,吾从众耳。再要说到“抱接”,在心里想想,在口头说说,乃至在纸上写写,都还嘿啥要紧,真要实行起来,那恐怕只好跑进疯人院了。
在傍晚时分,全平把我们引去看了一次杨惠之的塑像。那是被锁在一间新修的矮小的平房里的,门外挂有一道小牌,似乎是杨惠之塑像保存所那样的字样。
所内靠着后壁,泥塑的几尊罗汉,冷飕飕地坐在土面上,觉得和所谓“保存运动”是有点名实不相符的。那塑像如真的要保存,对于原物的护惜自应再加珍重,此外似乎还应该委托现代的名手把它们模塑下来镑成铜像(原物乃泥质,未便直接铸铜),或则铸成石膏像以事广布,方是道理。不然,尽管怎样宣传为国宝,再不几年,会化为乌有的。
向导的全平颇有以那塑像之再被认识,归功于自己的意思。据他说,前几年顾颉刚在《小说月报》上所发表的文章——一般是作为再认识的开始——那儿所插的几张照片,本是他和良才两人照的,因良才和颉刚相熟,转赠了颉刚,颉刚便把它发表了。我看这倒是很美的一种行为了。
惠之,据说,在开元时与吴道子同学画于张僧繇,学成,不屑与吴道子齐名,便甘心转而为塑,皆为天下第一。这话是否可靠,实不敢说。不过,惠之与道子,似乎倒有点像罗马文艺复兴期的米克朋杰洛与拉斐罗,而尤其惠之与米克朗杰洛更有点像一形—影。两人的作品都有力的律吕之横溢,尽管受着宗教的题材束缚,而现实感却以无限的迫力向人逼来,使人不能不感受着一种崇高的美。惠之,我想他对于人体的筋辂骨胳之观察乃至解剖,一定是相当周到地做过的。他的艺术的基稠,是以极正确的客观现实为粉本而加以典型化的夸张,故尔虽夸张而终不失掉它的实感,否,反是因夸张而增加了它的实感。
遗像大抵是被人补修过的,有一两尊的头部尤其一眼可辨。那是通常随处都可以见到的平滑无表情的塑像相,也是在我们中国随处都可以见到的活人相,但是看来却总是死的。不夸张者死,夸张者反活,这一对照,似乎把那艺术活动的机微,被某一些人说得神乎其神的东西,是形象化了的。
到了晚间,我们也被邀进了洞房。
再照老规矩,洞房花烛夜的新嫁娘,理应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的。因此,别的地方是怎样,我不十分知道,其在我们四川,在当夜便大有所谓“闹房”之举。那是的略同年辈的男女宾对于新嫁娘的戏谑。他或她们,总要想方设计把新娘惹笑或逗她发声,谑而失诸虐,甚至——据乡间的口传——连闹出人命案来的事,都往往有之。
到了晚间,我们也被邀进了洞房。
在柏林住了七八年回来的云湄,却依然旧习未除。他和良才本来是不相识的,被我把他强拉了来,而所以把他强拉了来的原因,也不外结婚那天是礼拜而巳。而他却在打着闹的主意。
——“你看,“他在走进洞房的途中悄悄地对我说,“我今晚无论咋个说,总耍把新人逗笑。我第—步要请她抽纸烟,第二步要请她和我打四圈麻将。”
——“不要装壳子,你没把新人当成你的表妹了。”
我们四川人说夸大嘴叫作“装壳子”,上海话之“吹牛皮”也。
走进洞房了。
真正是银烛高烧,绫罗耀眼,满屋都是崭新的陪奁。
新娘虽也是坐在花格床前,但她—看见我们进房便预先立起了身,泛着一脸的微笑。
新郎替我们一一介轺了。
新娘从一张靠壁的条桌上,排有镜匣、磁罐等等的,取了一筒“白金龙”来,先向我们敬烟。
我用眼睛向云湄示意,云湄反有点忸怩了。
——“郭先生,我是喜欢读《创造周报》的。”这是新娘的第一声,“我喜欢尼采的《查拉圃斯屈拉如是说》,为什么不把它译完呢?是思想变了?”
一鸣惊人,实在出乎意外。
全平到这时才替我解说了一番。
原来良才的夫人,和良才是旧相识,在某地的小学校同时担任过教职。他们的恋爱,本是自由了来,而婚礼暂且通俗下去而巳。
真没想到新娘耍问到尼采,那时的尼采已经老早离开了我的意识中心了。
我在《周报》上译《如是说》,起初每礼拜译一篇,译的相当有趣,而反响却是寂寥。偶尔在朋友间扣问,都说难懂。因此,便把译的勇气渐惭失掉了。早晓得还有良才夫人那样表着同情的人,我真是不应该把那项工作中止了。
——“你们不会宣传,有些人利用新闻政策,利用得上好。”
这是良才的一位“小孃子”说的,又使我吃了一惊。
“小孃子”是良才的从姑母,矮矮的身材,团团的面孔,看来只有十二岁的光景。她是先在洞房里的,坐在新娘的旁边。
——“喔!”我叫着,“没想出你这样小的孃孃!”
——“你与她小?”全平插与说着,“她人小心不小。”
——“全平,我倒要问你,”小孃子”转问着他,“你们的《洪水》说要独立出版,独立了没有?”
——“想是在那样想,但自己没有出版部,怎么独立?”
——“创造社不好办出版部吗?”
——“那么资本呢?”
——“募股不好吗?你们假如肯募股,我自己有一百瑰钱,我最先就交出来。”
“小孃子”这一鸣,又更使我出乎意外。
——“喔!没想出你这样小的孃孃!”我又叫了出来。
——“看不出来,‘小孃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良才夫人解与说着。“她也是喜欢读创造社的作品的。我们有好些人都希望创造社独立。听说《洪水》的编辑费每月只有五十元,那是太不值了。”
不期然地从两位亚马茸(女英雄)的口中谈出了这些问题,“闹房”居然成了“房闹”,时代倒也并不空虚。
然而还有更进于此者。在谈了一会之后,又由良才夫人自己提议:“打起麻将来罢”。
全平私下对我说,她这是一种策略,是想借你们来作防御线,省掉好些男女亲戚进来应酬。
我又把云湄看了一眼,云湄觉得愈见忸怩了。
不一会,在花格床前陈设了一张方桌,果然打起了麻将。良才夫妇合打—脚,云湄,全平,我,各打一脚。我自己是仅能打而不能数和数的,幸亏有“小孃子”做我的军师。此外进房来看热闹的男女宾却不很少。
牌可打了四圈。云湄算最最规矩,他除却一些打牌用的术语之外,当晚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
在夜深人散之后,我们被送到邻接着的另—座大院子的楼房去,云湄上了楼连连地赞叹:
——“真没想出,真没想出!像这样开通的新姑娘,就在我们成都,无论咋个找是找不到的。”
第二天动身要回上海的时候,“小孃子”们又谈到出版部的事情,她居然把她的一百块钱拿出来交给了全平。
是的,这—百块钱!这在事实上就是创造社出版部的最初的基金了。
甪直有这样一位“小孃子”,在我看来倒并不输于有杨惠之的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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