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如镜的梦境中，静静站立在河水中央的桥上，一枚金灿灿的果实无声无息落在掌心。

 

  

  最后一粒沙子流下，沙漏倒转。一旦过了这个节点，一切都不可逆转了。

  深陷在肯尼亚北部荒漠小镇Kargi的暴风雨中，距离图尔卡纳湖170公里，止步不前。蓝紫色的云团翻滚堆积，阳光如箭，破空而出。我们的大营地车驶出Kargi小镇还不到半小时，一条两天前还不存在的大河横在荒野里，咆哮着挡住去路。

 

 

  停车探水路。“Going back is not romantic any more，”（回程的路不再浪漫）扶着高高的车窗望下去，L唇角露出一丝微笑，轻轻丢下一句话，转身跟着领队下车了。脱掉鞋子，摸出背包里的相机，抬眼望一眼远方墨蓝色的地平线：“那么，只有下次再去图尔卡纳湖了”。赤足踏在粗粝的沙石河岸，变幻莫测的阴蓝天空，奔腾翻滚的黄浊河水，我们一班人，渺小如蚂蚁。

 

 

  阳光似着了火，雨滴却时不时大滴大滴砸下来。河中间的水位齐大腿根儿，深一脚浅一脚的巨石和泥坑布满河道，这么冲过去太冒险，只有等待水位下降。而云团聚集，又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大家已经做好准备：再返回刚刚离开的神父大院过一宿。Kargi小镇，在地图上不过是肯尼亚北部沙漠的一个微乎其微的小点，却整整困住我们三天。荒凉人间，水深火热的滋味。曾如此满足，在一心前往目的地的路上，而如今心意却已改变。

 

 

  神父答应陪着我们，他的车绝不会掉头，会一直等到水位下降，等到我们的大营地车成功过河为止。河水滚滚而过，美丽惊心。这似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安慰。滔滔河水从地平线那边的山脉过来，即使这边雨停了片刻，还可以看得到，整个荒原阴云翻滚，雨幕从四面八方垂落。

 

 

  这一等待，就是个把小时。雨来了，雨停了。大雨滂沱的间隙，大厨阿里将一张铝皮餐桌搬下来，放在积水的路边，简单给大家做了几片黄油三明治。感谢老天，我们还有黄油和面包。有那么一刻，特别困倦，回到车上将自己折叠成婴儿状，倒在座位中间，睡着了。恍惚听到他们上下车，他们聊天，很遥远。很安稳，很香甜，没有一点儿担忧。

 

 

  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原地未动，河中间传来喧闹声：原来神父的印度助手和施娜的儿子艾文在河里游泳。去沙漠旅行，没有人想得到带泳衣。稍稍犹豫了一下，直接躺进河水里。河水温暖湍急，整个人放松，被缓缓带到下游，再站起来走回来，躺进水里。就这样玩了很久。风很凉，水却温暖。暴雨来袭，抓着长长的树根闭目躺在水中，等待雨停。

 

 

  漫长的等待中，大家纷纷回到车上小睡和休息。奇异的是，河水在雨中慢慢退却，到最后只是齐膝。搬运了很多大石块垫在河道中间，是时候了，神父和司机他们决定试一试。神父的四驱吉普先过，给大营地车开道。站在岸边，紧握双手，看着神父的吉普车和大营地车开足马力，咆哮着先后冲进涛涛大河。奇迹发生，就这样过河了。

 

 

  接近下午四点，逃离了被暴风雨封住的沙漠。跟神父拥抱道别，一连三天，神父一直都微笑着给落难荒野的幸存者们祈祷和加油，此时他脸上挂着一个疲惫异常的了然的微笑，这个轻轻的拥抱，好像一个心意已决的逃跑。暮色渐渐袭来，接近赤道线的落日，总是异常迅疾。赶驼人和索马里单峰驼在湿漉漉的灰绿色荒野里闪过。一切都仿佛是一个巨大梦境，而我已经决定醒来了。

 

 

  艳丽无比的霞光出现在天空，仿佛大放礼花庆祝一班人的逃出生天。困在荒野中的三天里，这是我们见过的最美风景。每天扎营，散步，发呆，吃东西，祈祷。那一刻，所有人都站起来呆呆注视窗外。

 

 

 灿烂的霞光燃烧，寂寞的荒原刹那间美如天堂。依然在路上，却在前往图尔卡纳湖的反方向。一想到这个，得拼命重新呼吸。得重新出发，在另外的某一天；重新上好发条，改变计划。

 

 

  纯净的天空璀璨如同珠宝盒，每一刻都在变幻，无法拥有。

 

 

 L站在一指之遥的面前。微笑着，在他耳边轻声道：“L教授，这次我们真的到不了图尔卡纳湖了。”知道他一定会再次返回，某一天，以他自己的方式。L回头，灰蓝色的眼睛清澈安静。一向独行的他，不会再以这样的方式前往，忍受被困境击垮的同伴的牢骚和失控。他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失控吧。果真，他似乎是下了决心般地说：“下次我会自己开车再去。”“我也会再去。”呼吸般轻轻说，顽皮地眨眨眼。以我的方式。不必同行，只要目的地相同，就可以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失魂落魄被折磨了一整天的行者们，终于抵达了沙漠边缘的小镇马萨比特。我们扎营在马萨比特国家公园肯尼亚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营地。雾气茫茫，湿漉漉的森林里，参天大树和异常新鲜的绿草地，犹如仙境般美丽。巴掌大的肥胖蜘蛛慢悠悠爬过脚下，雨水和露珠滴滴答答从高树滴落。

 

 

 出发前，带了心爱的“爱马仕尼罗河花园”香水，一只静美透明的绿色玻璃瓶。每天一早一晚，会轻轻撒一两滴在内衣里。无论何时，一低头，就嗅到隐隐橙花的香气。轻轻在帐篷里躺下，冷湿的夜里，睡袋变得轻薄。拥抱着自己身上温暖的香气。他的手臂，依然在那里。心意，是世界上最薄脆的珍宝，一旦握在掌心，就会融化，就会飞走吧。

 

 

  早上，大家在雾中吃早餐。井井有条中，还有很多不确定。我们的大营地车状况不佳，简直有些糟糕。减震器坏了，车牌被颠掉了，需要陪同的警察在检查点做笔录。

 

 

  牢骚不断的茹汉娜妈妈，此时难得安静，面带笑容和老伴儿坐在那里吃早餐。谁也没有嫌弃她，谁都理解。她的老伴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家，很有修养，从来没有多一句话。当茹汉娜妈妈大发脾气的时候，他总是默默站在她一边，坚决支持她的每一个指控。当她平息下来，他会喂她一口东西吃。

 

 

  和他们坐在一起，看着茹汉娜妈妈向老爸爸撒娇，那一刻，冰雪融化，她可爱如小女生。她一直就是被这么宠爱着的吧，如同公主。因此很容易就发牢骚，最先崩溃。可以原谅，有什么不可以原谅，当你和他们朝夕相处，在最荒凉的沙漠里，互相看着彼此的尴尬。

 

 

林子里，突然出现两只鸵鸟，昂昂然地散步，吃草，神态悠闲仿佛大仙。

 

 

  昨夜抵达得晚，还没有办理营地入住后续。一早起来，大家的护照和证件被收起来交往公园管理处登记。然而，地处偏远没有见过几个外国人的办公人员，生生不认识肯尼亚新政府颁布的新工作签证和公章，半天不能决定我们几个外国人的合法身份，不肯放大家走，直到打电话叫来了另外一位资深长官。这番令人无可奈何来来往往唇枪舌剑，又回到人间了呀。

 

 

  公园门口还停着一辆从百公里开外阿伯戴尔山国家公园派遣过来的公园警察运输车，几十号帅小伙子都是刚从图尔卡纳湖Sibiloi国家公园完成维持“维稳”任务回来的。他们消息说：11月3号日食当天，Sibiloi飞沙走石，云雾遮天。上千名为了本世纪罕见日全食赶去的外国游客，记者和日全食爱好者，只有短短几秒瞬间目睹日全食。非常不容易。很多车陷在沙漠里，有三辆车被荒野中游窜的匪徒洗劫一空。

 

 

  距离西门恐怖事件发生，还没有多久。操蛋的新政府无所作为，一切都不对劲，整个国家还得前行，在泥泞中慢慢前行。然而遇到这些精神抖擞的帅小伙们，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日全食时怎么回事，而为了我们这些家伙们的神经病般的决定，他们得一路相随，吃同样的苦。

 

 

清晨雾散，林子里出现一个大神级别的神仙眷侣组合。他们就这样行在路上。呆看半响。

 

 

  这天的早餐是鸡蛋煎饼和油煎南瓜。一大杯热黑乎乎，却有新鲜牛奶的热咖啡，足以令我觉得似天堂。好消息是，营救我们的内罗毕派来的另外一辆大营地车也在同时抵达了。他们应该在两天前抵达，却也被困暴雨中。

 

 

 剩下的事情，就是回家。一切变得简单。中午停歇在风雨飘摇破旧不堪的马萨比特小镇买一点粮草。几天没有肉吃，只是面包黄油咖啡，茹汉娜妈妈的老伴儿几乎要饿死掉了。然而，失魂落魄的领队和大厨忘记了清点食品储备，他们急急忙忙买了些鸡蛋和牛奶。后来又引起风波一场，点燃最后的失控之火。

 

  再向前，就是这段时间被反复谈及令所有行者色变的著名陷车路段，很多车一字排开在这里等候救援。附近土耳其筑路工地的挖掘机和平地机连续工作好几天。

 

  大家下车看热闹。这回陷车的不是我们，然而你还是走不了。

 

  终于毫发无损，抵达了桑布鲁国家公园扎营。这个以红土地，大象群和“北方五霸”著称，每次来都是艳阳天的肯尼亚中北部国家公园，也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暴雨连天，洪水泛滥。

 

  以前来这里，都是住在五星级的豪华酒店。这次不同，是要亲手在湿漉漉的大树底下扎一个自己的小帐篷。被提醒要扎得离河岸远一些，以免晚上发洪水来不得逃掉。早几年，这里发过一次罕见的大洪水，有好几家酒店和营地都被冲得无影无踪。

 

  雨季里，成群的白蚁漫天飞舞，完成交配仪式，纷纷坠落地面。巨蜥出动，在帐篷附近贪享美食。呆看入神。领队皮特和大厨在公园门外的小村里寻找肉类食物，还没有回来，因为茹汉娜妈妈发飙，说是今晚一定有肉肉吃，否则拿他们是问。L打趣：这些白蚁看上去味道不错，何必大动干戈要去找什么肉吃。早在头一天被困沙漠，他就预言我们说不定得借用警察叔叔的AK-47打猎求生。然而没有人接他的话，微笑都已经困难。L教授一定觉得好无趣吧。

 

  第二天一早离开桑布鲁公园之前，领队皮特强打精神带大家出去看动物，我选择留在营地。以前来桑布鲁太多了，这样的雨天，野生动物减少出行，坐在令人提心吊胆随时陷车的大营地车上，不见得开心。当大家都离开，找了一个桑布鲁向导，步行到十五分钟开外的桑布鲁酒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在酒店洗手间好好洗了把脸，换上蓝牛仔和白衬衣，撒一点“尼罗河花园”，再走回来。沿河回来的路上，眼见着洪水席卷而来，河水刹那间就涨起来。

 

 浪涛声拍案，惊心动魄，如同海边涨潮。可惜当时，只有自己一人目睹，真有些可惜。

 

  回到营地，大家还没有回来，有些担心。慢慢收拾帐篷，今天是最后一天。小小的帐篷里，熟悉温暖的气息。合上眼睛，深深呼吸。所有的东西都打理得整整齐齐，冲杯咖啡，安静等待。

 

寂静的雨中，一切都与众不同。味道，心跳，连同自己的心意。终于听到大营地车熟悉的声音，从灌木丛中传来。

 

 两辆大营地车上所有为我们工作的人员，连接两天都没有休息。急急忙忙吃了些东西，我们就又出发了。

 

 

  雨滴滴答答下着，大营地车缓缓驶离桑布鲁国家公园。早上大家看到了花豹妈妈带着小花豹，很为他们高兴。然而什么也没有说，藏着自己的小秘密。现在，我比谁都想要回去，已经改变主意。图尔卡纳湖不在前方，什么都不能吸引我了。抱歉。

 

 

午间停在路边吃点东西。

 

回到漂亮的柏油马路。顺风顺水。

 

一切都美丽，可是无趣。

  整个肯尼亚北部，都被暴风封锁。河水滔滔，似乎这座桥危在旦夕。站在那里，目眩神晕，可是一瞬间开心。

 
  出发的时候，不但开心，还有所期待，结果发现尽头是一扇无钥匙的门。假若是以前的妮子，会一门心思要苦苦找到那把不存在的钥匙。图尔卡纳湖，是沙漠里的那座海市蜃楼，你想要什么，就看到什么。这次，如此清晰，看到自己的心意。清澈无定，如同沙漠奇湖。来了，又去了。你得接受所有的存在和方式。

 

 一切才刚刚开始。日月奇异相逢，还有那么一天。

 L教授呢，他在等待，青涩的果实成熟的那一天。

 

 一切尚好，只需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