É difficile vedere qualcosa di più bello

难以看到的东西更美丽

  

 

   在长路的末端，他终于第一次摘下墨镜，清澈的蓝灰色眸子里全是平静与柔和，好像一直都是那样。

   帐篷里很黯，摁开小手电，摸出背包里有些潮湿的本子。风大，雨点进袭，湿身的本子一不小心就戳一个洞。

 

  【11月4-5日】2013年11月4日，早上天还没亮，噼里啪啦又开始掉雨。遭遇罕见的沙漠暴雨，世界变作汪洋大海。新月，雨下得似天河掉底儿。整个世界漂浮着。

  从这天开始，计算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昨夜部落会议，大部分人都放弃了去图尔卡纳湖的希望。似乎目前，如何摆脱荒野和暴雨困境，平安回家成为了唯一的目标。听到最后，就说了句：“如果可以，还是希望继续前行。”百年难遇的荒漠暴雨；陷了三次车，两次都陷了超过12小时；剩下一些意大利面，面包，黄油和果酱，半罐咖啡和一小袋奶粉。还可以坏到什么样子？真是很好奇。

  

 

   荒野，阴雨，空荡荡的乡村教室。还有身边一本发黄卷页的书，叫做《在路上》。刚从L那里借来读的。 若是你莫名其妙地掉到了一个荒岛，或者一座空城，你会做什么？若只能携带一件奢侈品，你会带什么？他会找一切让他觉得好玩的东西。她会做一切让她觉得有趣的事情。

 

   肆意的雨水，宁静的天空，空荡荡的人间。几个幸存者，被关进只有一个大门的荒野里。没有什么拦着，只是外面无事可做和无法预测，所以宁愿被囚禁着。毫无预兆，无能为力。等待中，慢慢出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芬兰的茹汉娜妈妈接近崩溃，担心纯净水用完，神经质地不停往自带的水瓶里注满水。抱怨终于出现了。失去了图尔卡纳湖这个目标，这帮自以为行走非洲老道的老家伙们中，终于出现了抱怨。听人发神经，实在是一件考验神经极限的事。忍不住祈祷：希望情况可以变得更糟糕一些，那就可以体验一下真实版的生存者游戏。

 

 

   一个白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游荡在周围的荒野中，很快被一次次突袭而来的暴风雨狼狈地赶回来。下午没有跟皮特带的队一起出去观鸟，知道地面上只有乌鸦和百灵。借了施娜的紫色指甲油，坐在神父凌乱不堪的屋子里，慢慢涂了一遍又一遍。风很大，几只虫虫一遍遍跟头绊子地掉下来，落在身上。晃悠到隔壁没有盖完的教堂中去偷拍，当地的几十个小孩子们被三位女老师收拢了，一遍遍唱着斯瓦西里语的圣歌。和他们呆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顺手拍几张图。这样真好。幸存者，是历经一切失望之后，还异常平静，露出莫名微笑的那个吧。

 

 

  神父和他的印度助手一早上就开车去了更远的镇子中心找手机信号。Kargi是一个比麻雀还小的地方，只有镇子某处的某个小丘陵的某块大石头旁的某个时刻才会有那么一小格信号。领队查尔斯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抱着两只破旧的黑方诺基亚手机，蹲在大石头上给内罗毕大营地车总部和路上赶来解救我们的另外一辆车的司机打电话。到了下午，神父传话回来说：另外一辆车大致到了距离我们五六十公里开外的Marsabit,信号就断了。可能也陷车了。

 

 

  茹汉娜妈妈一听这个消息，立刻发狂大叫：“骗子！骗子！根本就没有营救的车辆来！我要回内罗毕，还我钱！全都还我！”大家默默走开。晚饭时间，端了一盘子意式面条拌菜粒拿给躺在帐篷里不停诅咒的茹汉娜。她一咕噜起身，大喊大叫：“就你还是个人！别人都不是人！我不吃，你拿回去！天哪，抱歉对你大喊，不是对你，是对那些骗子！”将盘子端回去。L肆意而安静地看着一切，略略恶毒地说：“火捻子真短，她已经完蛋了。”

 

 

  这个世界，总有一刻，只剩下你和你自己。总有一件事，你只能交给时间去解决。路上的景色越是荒凉和安静，回忆攀腾起来，悠悠地盘旋愈发清晰。院子里的乌鸦总是在那里静悄悄地盯着某人，突然嘎嘎大叫一声振翅飞去。狗儿，羊儿住在一起，趴在日头下的阴影中沉默而严肃地注视着晃来晃去的人影。
  

 

  扎营在神父院子里两个晚上了。吃过简陋的晚餐，接着是令人难堪的部落会议。不会抱怨，无法表态。如果将心里的话说出来，那将是：“只要有希望，就请一定前行！”之类，马上会被神经崩溃的茹汉娜和英格莱刺耳尖酸的声音淹没。男人们总是沉默，红头发的苏格兰女汉子施娜变成了幸存者的代言人，负责跟压力莫大已经无法自圆其说的沮丧的领队皮特和夹在中间总是笑咪咪的神父交流，询问进展和计划。结束神经兮兮的部落会议，神父总是陪着，端着一杯黑乎乎的温吞咖啡，讲笑话到9点多，直到太阳能灯渐渐黯淡下去。

 

  早早回到帐篷中。沙漠里晚上本来凉爽，双层雨布拉了一天，却有些湿哒哒得闷。安静躺在那里，呼啦啦的风声里，听得到神父屋子里响亮的说话声和偶尔的大笑。第一天在篝火边坐着，L突然说：“我还记得一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淡淡说，不去看他的表情，火光中也看不清。隐隐星光中，满天云朵飞奔。神父的笑话讲完了，他们在道晚安。一个脚步声，沙沙地在石子地面，越来越近。

 

 

  神父家里的用水，是从附近一口井里打上来的。我们11个人加上两个领队，一个厨师和一个司机，15个人挤在神父屋子里洗脸吃饭喝茶，十几只大塑料桶险险够用。L偶尔去扛水，大塑料桶扛在肩上，水一晃晃泼下来，衣服全都湿了。坐在没完工的教堂门口的大石料堆上，隔着铁丝网，远远看着L光着膀子在阳光下拧衣服。得意中，L忽然转头来望向这边。手中的相机一时来不及放下来。

 

 

  神父陪着给我们讲了很多发生在这一带荒野陷车的故事，目前也还没有一个超过我们这个级别。才两天的时间，周围的Rendille部落已经将我们这一帮“穆尊古”（斯瓦西里语：白人）陷车荒野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L走了很远到村子里买了瓶象牙啤酒，村子里的人都很高兴冲过来跟他打招呼：“你是那陷车走不了的白人吧？！”简直乐不可支。

 

 

  神父的院子里，有一个搭了半截子的温室，雨水多，神父很开心，说可以种菜了。还有两间当地员工和助手居住的小泥屋，外面为了防雨，用麻袋片儿，铁皮和塑料布裹得像木乃伊，一丝美感也无，当地村子也这样。我们走了一趟，闷闷不乐回来了。Rendille部落文化接近马赛和桑布鲁，服饰和发型异常美丽，村落却散落在泥地里毫无特点，只是丑陋。

 

 

  太阳出来，大家开始忙着搬运睡垫，床单，枕头，晾晒在铁丝网上。L半夜用矿泉水瓶做了个接雨的罐儿，帐篷里只略微湿了一些。倒了小半盆水，洗了两件内衣和袜子。头一天扎营还笨手笨脚，现在已经轻车熟路，帐篷里井井有条。每天换下来的衣服和要穿的干净衣服，依次摆得整整齐齐。手电，水瓶，毛巾，卷纸，睡袋，背包，鞋子，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一睁眼也能立刻就摸到想找的东西。雨总是在梦里滴滴答答，温暖的手臂和沉静的呼吸。

 

  赶在雨停的间隙，步行很久前往当地人的村落。进村以后，不料被人围观。老妈妈们不许拍照，又同时说给钱就可以。没有带钱，一点儿企图都没有。两队人马站在泥地里，互相打量了一番。

 

 

  一班人静静走了一趟，雨很快又来了。走了一会儿，跟大家分开了，一个人往荒野中走去。雨水很快变成小溪，又形成清浅的河流。淌着水，什么都没有想。村子里的孩子们跑过来，拉着衣服。轻轻笑了，指着远远的他们，做了一个手势，说：“那边有糖果！”撒丫子全跑了。是呀，连糖果也没有，我们都没有。沙漠里糖果会化掉。

  L回来兴奋地给看相机里的图：他抱着一个当地婴儿坐在一个漂亮的年轻妈妈身边。下雨的时候，他东钻西钻不见了。大家赞美了一下，心思都有些恍惚。跑去翻翻神父满书架的书，绝大部分是布道用的。院子里太泥泞，大家进屋都光着脚。乒乓球那么大的肥胖蜘蛛慢吞吞晃过椅子底下。红发女汉子施娜忍着尖叫跳到旧沙发上，不肯下来。

 

  不远处有一个真正的教室，像其他肯尼亚乡下的学校一样寂寥。

 

  当地人一直在院子门前陆陆续续经过，怀疑有的是专门来看看我们这些落难的“穆尊古”的。“穆尊古”的原意，是指那些没有目的地，到处瞎晃的人，是东非人初次见到出现在村落附近的白人背包客时的第一感觉和描述，真是很贴切。我们没有目的地，只是瞎晃而已。

 

 

  蹲在荒野里，像一只野猫，悄无声息。只是看着。

 

 

  院子里干活的当地妈妈们已经把我们的故事编进去了，一整天坐在那里聊得很是高兴，可是总是背着身子不看镜头。

 

  施娜的儿子美少年艾文在车上总是抱着法语字典，因为一回去要考试。但是回去好像无望，考试不知赶得上不，他丢下字典开始帮助神父们运土垫坑。走的时候，神父帮着写封信，拿出去给学校算是做了义工。他大致要完成120小时的义工。大家都找事做，才不至于发疯。

 

 

 妮子在临时学校呆很久，就在墙根儿蹲着。荒野里，有这么多孩子，真是个奇迹。

  小天使们彩衣翩然，令人惊讶地漂亮干净。一向喜欢当地孩子，然而这次，我却安静地保持着距离。不希望他们围过来，只希望隐身，变成透明人。



  比如这样，只是见证。

 

  当我是透明人。

 

  幸存者部落里有另外一位中国人王大哥，来非洲时间不长。刚开始非常担心他会吃不消，然而一路发生任何事情，他都异常平静，不急不火。反倒是常年行走在路上的芬兰夫妇茹汉娜老两口濒临崩溃，其他白人的脸色也阴沉难看。如果，情况再糟糕一些，总是忍不住这么想：还会发生什么？我会是最后保持微笑的那一个吗？

 

  害羞的当地女老师。她只是这样微笑，一句话都没有。真好。

 

  孩子们中间有一位很特别的孩子。他就一直这样看着我，也不躲闪镜头。一直到他们下课了，一位女老师跟着我回到神父家里，我坐在旧沙发上盘腿吹风，她斜斜躺着，温柔地说：“你知道，神为什么留你们在这里，不让你们去你们想要去的地方吗？”嗯，我不知道。她继续：“因为他安排好了。”笑了，没接话。看着荒寂的窗外。一点风景也没有的地方，一点涟漪也没有。

 

 

 院子里有一位极其美丽的当地女孩子，浅浅粉樱色的长衫，涂了深樱桃红的指甲油。从不说话只垂眼微笑。

  

  她只是在神父这里帮忙，这两天，帮着洗了很多盘子。她是最美丽的一道风景。走到院子里，忍不住回头找寻她修长文静的身影。微笑着，原来L也在院子的另一角，远远看着她。相视而笑。

 
   2013年11月5日中午，被神父派去的当地人终于将我们深陷在荒野泥潭中的大营地车挖了出来。当它重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们没有欢呼，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如同困兽，走来走去，在神父家的院子里漫游两天了。神父也疲倦了，总是微笑着，以神的名义担保领队皮特和查尔斯没有撒谎，按照计划B，解救我们的车，就在来的路上。然而它一直没有出现。我们唯一的希望，还是在荒漠中一陷再陷，伤痕累累的白色大营地车。

  避开阴沉沉和唠叨叨的家伙们，跑去帮领队皮特和查尔斯洗车。荒野中积水，竟然形成了一个大池塘。水很干净，一桶桶拎上去冲洗大卡车。红色泥浆水流下来，汗淌了一脸。

  下午一点多，所有的装备又重新装好，告别神父的时刻终于到了。消息说，村子周围出现了两条洪水冲成的河流。我们听了，也默然没有反应。神父看着我们，和蔼地笑着，说：“一切都安排好了。”

 

  晚餐前，神父令众人手拉手，站成一圈，开始祈祷：“。。。请帮助他们，暂停了这本该降临的雨水。。。阿门。”是啊，这该降临的雨水，11月本来就是小雨季。欢喜满满一心奔向图尔卡纳湖看日全食之前，还查了很多气象资料。常年干旱的沙漠，一反常态，赐下连天暴雨。

 

  现在，剩下的只是回去。但是有一只大手，仿佛在那里拖着我们的衣襟。

  神父也感觉到了吧，他发动车子，说会一直护送我们过了那两条大河。

  哦，老天，那真是两条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