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李建学
庹玉忠是地地道道的玉门人。
他的老家在赤金镇,跟铁人王进喜是最亲的老乡。
我跟庹玉忠同一年进入桃花坪采油站。他是八月份入厂的技校生,我是研究院过来的实习员。晚他两月,我们住一间宿舍。
庹玉忠的父亲是西南边境打过仗的复员军人,在厂部器材站当机修工。有一回来看儿子,带着两寸厚的白面锅盔。
庹玉忠随父。厚道忠诚,却有点死心眼,还迷信。
庹玉忠说过,反击战打响前,二十岁的父亲第一次回家探亲,接到电报就往火车站跑。小脚的奶奶拦住他,逼他在老君庙里上了香,许愿回来给父母尽孝,最后就回来了。
庹玉忠说:“我爸那个连,冻死的比战死的都多。”
我们上班的马岭油田,也是一天比一天冷。早晨爬上卡车大槽,半路上胡子眉毛会结一层白霜。
跑井的山路上,在“乡”字路最大的拐弯处,有一爬坡捷径。中间穿过一座低矮的山神庙,能省一多半的路程。采油工每次巡井,男人都不愿多走,习惯走捷径。庹玉忠不走捷径,喜欢走大路,经常陪着女工磨蹭。
站长说庹玉忠是不想冲撞山神。那是啥山神啊?房子小得没个鸡窝大,里面的塑像黑魆魆的看不出一点灵气。面前连个香炉都没有,就围着四块半截子破砖。庹玉忠悄悄给我说过,说再小的庙里也要敬神,没事惹他们干啥?我没敢笑,怕他跟我争论。
整个实习期间,我与庹玉忠都是学徒,只能跟在师傅后面跑,哪怕比我们还小一岁的黄毛丫头,也能指派我俩干这干那。我们学习倒流程,慢慢能单独投球加药了,更多的是干些体力活。修路清理井场啥的,每天都少不了。
1990年的冬天值得留恋。井场上的原油味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厂区里到处都是《渴望》的反响。我们晚上守在工会的活动室看连续剧,白天上班还要见缝扎针的讨论剧情。大家为刘慧芳叹息,也有些恨宋大成的老实。跑井的路上,很多人都在学唱《好人一生平安》。
下大雪的时候,站上出了点事。本来是站长带领大班职工抢修井区道路,确保通勤车安全。我们几个年轻人和五六个女工跟在后边帮忙,也就扫扫雪铲铲土,不累。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清扫到了“乡”字大拐弯。站长要带几个老职工到跟前的村里喝喜酒,把剩下的工作扔给了庹玉忠。站长说去吃猪血烩豆腐,让我这个秀才也去见识一下马岭人“过事”的场面。我也就去了,跟他们一样随了两块钱礼。
等我们喝足马岭黄酒回到站上,麻嗒了。从山后面下来的通勤车在路边拉上庹玉忠他们七个人,过弯道时突发侧翻,人已经送往医院。站长的脸色死灰,都不知道咋办。我们跑到大路上拦住一辆卡车,先到医院去看情况。
好在没有死人。十一个伤员各有轻重,庹玉忠毫发未损。
事故调查中,很多人都说弯道清扫和修补不到位是直接原因。庹玉忠受到记大过处分,推迟一年转正。
没有人说站长他们去吃酒席的事情。我不能说,庹玉忠也没有说。
春节前我的实习期结束了,急着离开桃花坪回老家过年,也就离开了庹玉忠。
四年后的一个大热天,在油田的青工技术比武现场,我再次见到庹玉忠,他已经拿了井口蒙眼操作第二名。
“你咋那么老实?”我没话找话地说:“明明不是你的责任嘛,一句话都不说。”
庹玉忠笑了,给我一根金丝猴,点火前解释说:“大家都好好的,还说啥?”我们凑在一处抽烟。他看我有些没听明白,再次做了说明。
“一点小事,不值得伤情分。”庹玉忠说:“我一点没伤着,还好意思推卸责任?”
那天闲聊,庹玉忠给我讲了一个吃亏是福的经验。他说:“我奶奶唠叨了一辈子,到80岁还能吃锅盔。我父亲十分信服这句话,从不占人便宜。”
我没当回事。
一晃三十年过去,才悟到这句话的含义。
这一个月,大多躲在家里养膝盖。走不动了,想了很多,还很动情地回顾了自己与《长庆石油报》的往事。
庹玉忠现在咋个样?前几年从职工学校领导岗位退居二线,早就搬到高陵基地了。哪天去看看他,跟他喝一杯,再聊聊吃亏是福。
2021年1月26日晨于西安•家中。
长庆油田老基地——甘肃庆阳市庆城县俯瞰图。
黄土高原深处的油田生产现场,连接这些单元的就是各种盘旋土路。
2012年的一次会后调研,我才有机会走近现代化的原油集输站。必须穿红工服佩戴安全帽,页不能走近生产设施。现代化的油田,健康安全环保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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