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李建学
雒玉林是酒泉人,出生在玉门。会战一开始,被父母用军大衣裹着上了陇东。
雒玉林的父亲是汽车兵,来了还干老本行,开罐车,拉原油。
雒玉林从小在汽油味的熏陶中长大,高中没有毕业就学会了摆弄大卡车。他十九岁在运输大队当了学徒,却必须按规定跟师傅一年。
这一年,雒玉林主要是伺候师傅,端茶倒水,看他老牛一样开车。至于擦车洗车,冬天的早晨端着喷灯加热水箱协助点火,早就烂熟于心,不用人教。
那时候在油区跑,只要路边有人招手拦车,就得停下来看情况。情况允许的话,总要捎一段。拦车的人呢,大多数是油田职工,有上班的,有临时办事的,也有看病或处理私事的,只要顺路,就得捎上。其实跑车的老师傅更愿意捎地方上的搭车人,捎得多了,有的捎成了朋友,灵光点的人还会顺手送几个桃子甜枣啥的,大家都高兴。
更高兴的是捎上漂亮的小媳妇,一路心情舒畅。
喜欢捎小媳妇的都是老司机,特别是那些老婆娃娃还没有落实户口的“一头沉”。这些人每年也就二十天探亲假,见了女人自带三分亲热。只要看到路边有小媳妇走,就会主动停下来打招呼,也有把人家吓跑了的。
最有名的笑话,就是“石油上的刘师(si)”。
雒玉林小的时候,听他父母当悄悄话说过,没听明白。上高中时跟同学打群架,对阵的是地方上的子弟,他们骂石油子弟的话里,就有“石油上的刘师”这样的词语。后来跟师傅跑车,软磨硬泡的终于弄明白了全部内容。
原来,有一刘姓老司机在路边捎过赶集的婆媳二人。刘师傅心怀鬼胎,故意让年轻的媳妇坐在驾驶室中间的位置,就夹在他与婆婆中间。刘师傅一路说笑,换挡的时候右手习惯性的伸过去,却老是摸不准档杆。摸不准档杆不要紧,要紧的是落下来的手有意无意的就会碰在小媳妇的大腿上。小媳妇羞得满脸通红,几次抓住司机的手送到档杆上。心慌意乱地说:“师傅,手把子在这儿呢。”刘师傅哈哈大笑。边上的婆婆看出了端倪,下了车就找驻地的领导告状。气愤地说:“石油上的刘师(si)没安好心,光天化日之下勾引妇女。”
从此以后,庆阳方言“石油上的刘师(si)”就成了经典笑话。
“石油上的刘师”不仅是一个故事,也成了男人们相互打趣的话头。很多年以后,还有人用这个名号跟熟人开玩笑。
“石油上的刘师”坏了大车司机的名声,那些年无论开油罐还是卡车的年轻人,都不好找对象。找油田内部的女工吧,人家更喜欢小车司机和新来的大学生。找地方上的大姑娘吧,人家更担心“石油上的刘师”品行不正。
雒玉林就找不到对象。到一个人顶班跑过十万公里,熬成了一名老司机,还是一条光棍。
不跑车的日子,每看到年轻人成双成对,雒玉林心里就不得劲。苦闷之余,开始痛恨“石油上的刘师”。他对这种损坏石油运输人形象的行径深恶痛绝,曾跟一名“烂杆”罐车司机打过架。
雒玉林跑车,招手停。开罐车如此,驾驶“八平柴”亦如此。雒玉林开着新接来的“八平柴”大卡车穿梭于油区的各种道路,只要遇到拦车的人,不管油田职工还是附近的村民,都会愉快的捎一段。有时候,他甚至要多跑几公里,“送佛上西天”。在路上拉人,雒玉林从来不要所谓的好处,连一句感激的话都不图。
有一回,雒玉林从宁夏拉西瓜回来,在马岭川道一个熟悉的路口,被几个着急上火的村民挡住了。原来这家人的新媳妇生孩子难产,村里的接生婆担不起责任,推着主家赶紧把人往医院送。晚了,就是两条命。
天已经黑了,雒玉林二话没说,帮忙把大肚子塞进驾驶室,发动车就跑。三十多公里沙土路,二十分钟就颠到县医院。产妇还没有抬进手术室,人就昏迷了。好在抢救及时,大人娃娃安然无恙。
雒玉林回去就忘记了这件事。等到队友把大红纸毛笔字书写的感谢信带到领导办公室,才感觉自己做了一回善事。
很多人却不这样认为。队长表扬过后提醒他,说一定要弄明白自己是干啥的,出了事谁都担不起。指导员也来做思想工作,语重心长的说:“黑灯瞎火的,万一产妇在驾驶室出点意外,你说得清?”
真的说不清,当时副驾驶两个坐位挤着三个人,挡得雒玉林连一侧的倒车镜都看不见。其实车厢里的西瓜上还爬着两个小伙子,说出来能吓死人。大家只顾救命,谁也没想那么多。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有了闲话。有人说雒玉林早就跟那个小媳妇是“搭子”,半路捎她不是头一回,孩子还不定是谁的呢?
雒玉林十分气愤,之前他们根本不认识啊。熟悉那个路口是缘于多年在油区跑车,几百米外就是采油厂的集输站。再说了,人家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感谢信都是过路的司机捎来的。信上描述了整个过程,领导查对后才搞清是雒玉林。

差不多一年吧,雒玉林利用捎人搞大女娃肚子的闲话传得沸沸扬扬,大有盖过“石油上的刘师”之势。
气愤过了,雒玉林也就忘了。路上遇到拦车人,抹不过情面还得捎。偶尔捎上大姑娘小媳妇,他就会悄悄地看人家。那时候社会已经进入推倒围墙走向市场的经济时代,很多司机都靠四个轮子给自己发财,雒玉林傻乎乎的连个媳妇也没捞着。
隔一年夏天,也就在学生假期,正在庆阳师专中文系读书的麻红梅几经周折找到雒玉林,要采访他,打算把前一年的感人事迹写出来发表。雒玉林不好意思说,故事都是队友们七嘴八舌加工出来的。没想到稿子写出来,麻红梅再次来找雒玉林,当面征求他的意见,也有确保内容真实可靠的意思。
这一回接触的时间多一点,雒玉林才弄清楚麻红梅是他拉过的那位产妇的妹妹。
过了一年,大专毕业的马岭姑娘麻红梅跟石油上的司机雒玉林在庆阳县“醉八仙”酒楼举办了婚礼。麻红梅已经分在川道的一所初级中学教《语文》,雒玉林就争取机会跑川道,假公济私的追着漂亮媳妇过日子。
油田指挥机关搬迁西安的那一年,雒玉林的女儿才三岁。那时正赶上陕北天然气大开发,雒玉林常常跑在距离马岭川道五六百公里的山沟和沙漠里。只要时间许可,就往马岭这边绕,连住在庆阳老房子里的父母都有些顾不上。
油田的高陵基地建起来,雒玉林的父亲也退休了,就把孙女接下来上学。后来的七八年,雒玉林一家过着跟大多数石油人相似的三地分居生活。
新世纪的头十年一晃而过,随着油气管道输送的不断升级,再加上油田的多次重组改制,先是油罐车消失了,再是大卡车专业化管理了。雒玉林转岗成了一名采油工,就在西峰油田倒班。他还是老毛病,喜欢追着麻红梅的屁股跑,都成了大家的笑话。
大前年,雒玉林两口子也在西安北郊买了房。随着女儿上大学,雒玉林的家庭生活愈加寂寞,没事就想往媳妇跟前凑。不开车的雒玉林,只能坐班车,很多时间耗在路上。
“高铁就要通了,就你没出息。”麻红梅羞涩地说:“老夫老妻的,也不怕人笑话。”
雒玉林知道自己没出息,就是记不住。他当然知道,从西峰市区到麻红梅学校所在的高铁庆城站,不到半小时车程。他已经过惯了这种心里黏着媳妇的生活,一个人空下来,就会心慌。
2014年春,我的石油题材小说集出版的时候,面对精选的17个在省部级文学刊物上发表过的石油人故事,我想到早年流传的那个段子,想到“石油上的刘师(si)”。都是石油上的人,都是那些年的生活琐事,都深刻着岁月的印记。于是,我给这本书起名《石油上的人》,并请胡院士题写了书名。2017年9月,《石油上的人》喜获第四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把我与石油人的故事,定格在文学的路上。
2021年1月29日晨于西安•家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