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酒馆

        题记：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等待，只有孝顺是不能等待的。——比尔.盖茨

  今天是父亲节，屈指算来，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28年了。

  都说绍兴人爱喝酒，也许真的如此，至少对我父亲来说是这样。父亲13岁就离开家乡“道墟”来上海当学徒做“铜匠”，近40岁才成家生子，其中的20多年一直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我想，也许就因他孤身在外，难解思亲之情，所以就此与酒结下了一生不解之缘吧？

  记得我小时候，父亲就在弄堂对面一家小厂上班，那时下班好像很早，因此他下午经常泡在弄堂口那家小酒店里浅饮慢酌。每到薄暮时分，要开饭了，母亲就会用浓浓的家乡口音对我唤一声，“去讴（方言，即喊、呼唤之意）你爹回来吃饭！”于是我就一溜小跑跨进弄口那家也是绍兴人开设的一开间门面的小酒店。“噢，大少爷来哉……”爱嬉笑的“大块头”掌柜不分穷富，习惯地把穷人家的孩子也称“少爷”。随着这一声吆喝，父亲从桌旁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漾着酒意。“过来，吃几颗油氽果玉（即花生）吧！”，父亲一边微笑着，一边就习惯地先把那根蘸了酒的筷子伸进我的嘴里，看到我连连吐舌头时才把一颗“油氽果玉”塞进我口中（后来据父亲说，我学会喝酒就是这筷子头蘸酒的“功劳”）几颗花生的诱惑常使我忘了自己的任务，结果往往还是母亲自己跑来，一边嘴里咕嘟咕嘟责怪着，一边把我们拉回家去。

  那时我觉得有点奇怪，在家里不一样能喝酒吗，何必到酒馆去喝？坐在店里喝酒，价钱大概要比零拷贵些吧？有一次我忍不住就问了。“呵呵，不一样的，你还不懂。”父亲抚着我的头笑了（直到后来读了《孔乙己》中关于喝酒的描述，我才有点了解绍兴人那种小酒馆文化了）。“那么每次喝完酒，大块头叔叔怎么不叫你付钱呢？”我还是有些疑惑。“那叫赊账，只要我每月发工资后结算一次就可以啦！”父亲为自己的信誉度显得颇有些自豪。可我小心眼地想，父亲并不识字，当然也不会记账，“大块头”叔叔会不会多收他钱呢？有一次我把这疑惑问母亲，母亲一脸无奈地说，谁知道呢？这个疑惑当然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不知从哪年起，父亲调到闵行去上班了，我也已上学。那时正逢全国困难时期，几乎家家缺衣少食。每到周六下午，都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刻。我和弟妹们早早地候在42路公交汽车站，一望见父亲迈下车，我们就一起雀跃起来，簇拥在父亲周围一起嘻嘻哈哈地回家，惹得住在弄口的玩伴好生羡慕。一踏进家门，父亲就会打开他那个浅灰色的人造革小包，掏出他用平时省下的饭菜票从工厂食堂买来的糕饼或肉馒头分给我们，每人一个，甚至连母亲也不例外。于是我们一面尽情品尝这一周才享受一次的点心，一面互相嬉闹着，直到母亲连催几遍才开始吃晚饭。平时简朴的方桌上这时总会多添两个菜，父亲照例先倒上一杯酒，但往往没等他品咂出个滋味来，我们这些平时缺荤少腥的孩子就已经风卷残云般地几乎“扫荡”了桌上的全部小菜，母亲连连呵责我们不懂事，父亲则若无其事地说，“吃吧吃吧，我不要什么小菜”。空肚喝酒的后果免不了会醉倒，但第二天父亲醒来后就会孩子一般的矢口抵赖。直到我们都长大成人，父亲还是一直保留着这很少吃菜的“习惯”，虽然仍难免会喝醉。

   1968年，我被分配进工厂工作，小酒馆也早被“文革”消灭，父亲只能待在家里喝小酒了。第一次领回了16元的“学徒”工资，就喜滋滋地买了两瓶“七宝大曲”回家给父亲。可父亲并不如我想象般地高兴，他一边打量着酒，一边微微摇着头，“嗨，我又不是客人，买这瓶装酒太浪费，我心领啦，有这“一块头（指零拷白酒）就够了。”我心头隐隐生出一丝悲哀，父亲辛劳几十年，偶尔喝两瓶1.8元的酒，能算浪费吗？

  随着岁月的侵蚀，父亲日渐衰老，喝的酒也从“白”转“黄”了。在他即将退休前，我骑了辆自行车，花了大概一个小时从吴泾去闵行探望他。“哦，是你呀，路这么远，怎么给你找到的？”他显得有点意外。“坐会儿吧!”父亲边说边往外走，不一会儿竟提着一方肉和一瓶酒回来了，小小的煤油炉上很快飘起了肉香，“来，尝尝我的白切肉吧！”父亲一面说着，一面把精肉都夹在我面前，自己却吃着他其实也不喜欢的肥肉。尽管自己那时候工作了好几年，但和父亲面对面喝酒还是生平第一次。暖呼呼的绍兴酒喝进嘴里并不醉人，但望着父亲日渐佝偻的身躯，我的眼睛却湿润了……

  父亲因为从小得过伤寒，留下了后遗症。因此自60岁退休后，还没到70岁两腿就不能走路了，以后就只能终年待在床上。但他人虽在床上，喝酒的兴头却始终不减，也常常醉眼朦胧。看着他羸弱的身体，我们都曾劝他节制饮酒，可他全然不悟，直到在中山医院住院临终前的四五天，躺在病床上的他还指望我们偷偷带点酒给他喝。父亲，原谅我们没能满足你这微薄的要求吧，因为我们那时还存着一丝期望，盼着你患的肝腹水重症能好转啊！

  父亲在暮年也许真心以为酒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伴侣吧？虽然我知道这种想法与现代医学知识相悖。但我宁肯相信父亲也确实从酒中找到过乐趣，对于一个经受了几十年困苦的老人来说，每天能笃悠悠地呡上一口，在微醺中陶然自得，那是多么惬意而又短暂的时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