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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娼妓、性工作者、小姐,不论称呼怎样变化,在我国目前的法治及社会环境下,都是不合法且应该加以取缔的。对于小姐这个群体,我们都是从道德伦理角度予以批判,对其内部的结构、小姐的生活经验、她们对自己选择的看法和期待等却知之甚少。作者丁瑜在深入的田野调查的基础上,详细描述了她们做小姐的动机、生活体验以及所采取的种种行动策略,对于我们深入了解这一群体有一定帮助;在研究上,其从解读欲望入手来研究也有其理论意义。
忽然一下,就十年了。
最初被导师下“最后通牒”,说再不开始田野工作,不在一周内找到两个小姐,就换题目吧,我居然当场就飙泪了,那是怎样的不安啊!我的研究生同学们都说我是“剑走偏门”,怎么就想到了这样一个“香艳”的题目。后来,经过这么一逼,我真的在一周内找到了两名小姐,我的世界一下被打开了,心里乐开了花。再后来,混迹夜总会,夜走“红灯区”,好像是哪儿乱就到哪儿去,昔日的同学看到我在微博上写的田野笔记惊呼道:“如果你要写杀人的小说是不是会尝试去杀人啊!”我从自己的足迹中渐渐体会到研究的艰辛,要胆大心细,有时还得略带帮派气息,这一切都给了我莫名的乐趣,大概就是贺萧说的“危险的愉悦”吧。回想起来,一幕幕都带着暗夜霓虹的颜色,在脑海里闪烁、发光,仿佛电影里的镜头,而这个电影的摄制者就是我自己。
我的许多想法和意识都是在这十年间发展出来的,大概我的思想成长史、个人成长史都和这里面的很多人很多事密不可分了。伴随着小姐们的嬉笑怒骂我经历了一次次的恋爱、失恋、喜怒哀乐,她们一次次面对生活困境的时候也正是我经历种种焦虑、失意、迷惑之时。我从一次次的小跌小打中站起来满血复活,慢慢地,我意识到我身上的力量有一部分是源自她们。她们教会了我要灵活面对世事,善用各种资源,该弯腰时能弯腰,该挺直时就挺直。她们让我明白了亲密关系是复杂的,不是只讲情就可以,有时甚至讲情讲理都行不通,生活中会碰到各种关系问题,有些东西看上去远不像表面显示出来的那样,只有深挖下去才能触到核心。她们让我看到身为女性不仅要有坚韧和隐忍的品质,更要有不囿于束缚、“越界”探索的勇气,为自己争取更多空间,这些空间不是别人给的,只能自己为自己创造。
因为我的研究,我对关于女性和性别的事特别敏感,而其实生活中就没有一件事不和这有关。我面对越来越多妇女的生命故事,听到她们关于丈夫、孩子、家庭、工作、社区、感情的各种叙述,深切感受到身为女性的不易。年龄稍大不结婚就是“剩女”,化个妆遮痘痘会被人喷虚假,怀孕了男方不想要就得把孩子打掉,生不出儿子就得看婆婆脸色,生了娃身材变胖会被嘲笑,全心全意照顾家庭就是黄脸婆,老公出轨都是因为女方管太严,退休了就变广场舞大妈,以精英女性压迫草根阶层。在铺天盖地的社区活动中“最美媳妇”、“最美家庭”、女德班、仪容班可能将妇女拉回传统的桎梏中,固化传统的性别分工和性别形象;在暴力关系中女性成为被动的受害者;当女性试图从烦闷中解放出来的时候却强加给她们各种形式的社会控制;当她们试图摆脱不满意、不合适的关系时,又可能被强制交纳沉重的“情感罚金”,饱尝歧视。总之,哪儿都是问题。
我一直在想,小姐彷徨、挣扎、耍小聪明、钻小空子,都是为了有多一点自由和选择的空间。
当我们面对生活中琐碎的一大堆麻烦时,仿佛在泥潭中跋涉,我们要明白,不是我们走得不好,只是路太烂。
经过这些,我觉得自己不仅理论上强大了,实践上也更强大了。我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
从自己的外表开始,我尝试了各种不同的发型,从让我看起来像乖乖女的到爆炸式的,长得厌烦了就咔嚓一下剪成男仔头。以前大家说我穿衣服都是甜美式的,后来发展到“薄露透”,各种颜色、风格都尝试过。个人形象和风格都是由我这个人驾驭的,我不想反过来被风格和形象驾驭。我说话开始变得更市井化。我喜欢往小街小巷里钻;我喜欢看操场上的人一边爆粗一边踢球;我喜欢看大榕树下阿伯们摇扇下棋、阿姨们闲扯家常的情景;我喜欢在不讲究环境、人多嘈杂但味道超好的小食店里吃东西;我喜欢逛老城区狭窄的街道上一家挨一家卖各种杂物的小店,喜欢到街市去逛地摊,看一家家卖干湿草药、花鸟虫鱼、五谷杂粮的小店里昏黄的灯光。总之,我开始越来越喜欢“低微”到尘埃里的市井。
我喜欢看从微小视角切入讲述更宏大概念或历史或事件的书。我敢想一些以前不在我思维范围内的事情。我能理解更多看起来叛逆的选择和行为,至少没有从一开始就对其嗤之以鼻或先下判断。在处理自己的关系的时候,我变得更宽厚和包容,能接纳不同的人,从不同的人身上学到不同的经验与教训,内心也逐渐更强大和平静。我对亲密关系有了不同的看法,对女人“是谁、能想什么、能干什么、能去哪里”有了不同的认识。我认为自己不一定要结婚的时候,不怕三姑六婆的唠叨和嘲弄了。我决定自己要强大的时候能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了。我对婚姻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与想象,对家庭的责任和各人的分工也有了更多的想法。我对自己的能力和想法更加清楚了,也对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有了更多想象。我开始越来越感到女性的力量不是眼能见到的,而是要用心去感受。
小姐们仿佛把我引进了一个秘密花园,在那里,蝴蝶都发着光,上下翻飞,每个女人都踩在云朵上面像个仙子。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要为自己做些什么,要为女性把这些烦闷也好,苦痛也好,希冀也好,幸福也好,都喊出来!
十年,弹指一瞬。我的角色已悄悄发生了改变,为人妻、为人母,踏进了另一道门中。在书写之时,我曾想过将以前的文稿、翻译稿挪过来剪剪切切就可以省事不少,然而写到最后,其中一个最大的体会却是,这件事做不成。做不成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以前的东西现在“看不上”了。写得不够深入,铺陈不够好,理论阐述不够清晰,资料与理论结合不够好,总之,有各种原因。结果就是,全部重写,一点事都没能省。这大概就是我的成长吧。很多事以前想说说不清楚,现在能表达得好点了,以前混乱,现在有了更真切的体会,线索更分明了些。写出来,也是对自己成长历程的一种记录吧。
也许这本书只是一个开始。它更是我的一份心意,送给这些千千万万和我一样,又不一样的女性。她们可以是我接触过的每一位小姐,可以是我的各位同学、同事或朋友,可以是我的师长和学生,可以是各位妈妈或女儿,可以是我隔壁的大婶、社区里的阿姨,可以是任何一个在书店里偶然翻到这本书、出于各种原因动了点小心思决定把它带回家的读者。
书里的大部分人再也联系不上了,杳无音信,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在我的生活中,在我的视线里。忽然间觉得有些伤感,仿佛看见那些不知飞向何处的纸鸢,以及那些开在记忆中大草原上无名的野花。刚下过一场雨,脑海中浮出一幅清新的画:蓝天下,润绿的草地上,凉风拂起了各色小花,薄薄的花瓣上渲染着水雾,灵气旋绕。
摘自《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丁瑜 著
本书以珠三角地区性产业女性从业者对“小姐”及“性工作者”称谓的理解为切入点,通过探讨她们的自我身份认同、自我实践和生活技巧来理解她们的欲望和自主性。作者的实地田野工作历时两年半,在珠三角的三个城市(广州、深圳、东莞)进行,资料翔实丰富,其中有对小姐的深入访谈,有涉毒涉黑人员生活的写照,有对声色场所的细致观察,包含了作者作为一个曾经的“局外人”对这个群体的独到体会和她对性别研究、流动人口研究的巨大热忱。
丁瑜,中山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副教授。毕业于香港大学社会工作与社会行政系。曾就读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布里斯托尔大学等著名学府。研究兴趣为性别研究,包括女性工作与日常生活、中国性产业与性工作者、女性流动人口、全球化框架下中国的现代化与城市化对当代女性的影响等;女性社会工作、女工状况和权益、婚姻家庭研究;文化理论研究,如社会发展变迁下的大众文化、性别观念及行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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