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潘啸龙先生的《招魂》研究
(2023-05-06 23:39:29)分类: 屈原、楚辞 |
评潘啸龙先生的《招魂》研究
潘啸龙先生对《招魂》研究下了很大功夫。从1990到2006年发表过5篇《招魂》研究的论文:(1《涉想神奇 辞采瑰玮——〈楚辞·招魂〉赏析》[1] 。2《〈招魂〉研究商榷》[2] 。 3《关于〈招魂〉研究的几个问题》[3] 。 4 《〈楚辞〉的体例和〈招魂〉的对象》[4] 。5 《评〈招魂〉为“屈原自招”说》[5] 。)他的一些看法也很有见地。
只是潘啸龙先生的结论:“估计在顷襄王十七、八年,顷襄王由于在射猎云梦时受了‘青兕’的惊吓而失魂。宋玉作《招魂》招顷襄王生魂。”笔者不敢认同。
正如潘先生所说:他“最根本的失误,就在于解说者心中存有一个‘宋玉作《招魂》的情结’”。至使其结论与宋玉的生平不符、与《招魂》的文本不符。本文就从这两方面,来看潘啸龙先生《招魂》研究。
屈原和宋玉生平
屈原和宋玉的生平,对确定《招魂》的作者与被招者很重要。
屈原的生平
屈原的生日。学界大体认可生于前343~前339年之间。
约在怀王十年(前319)当上左徒。
怀王十五年疏屈平,十八年“屈原既疏、使于齐”。
约在怀王二十五到二十八年放于汉北。
楚顷襄王四年(前295年)迁夏浦。
(前296年)怀王客死《离骚》面世。其文有“怨恶椒兰、埋怨楚王”之辞,《离骚》成了“令尹子兰大怒”的导火线,他指使上官在顷襄王前挑拨,就有了顷襄王四年“怒迁屈原”于夏浦。《哀郢》“今逍遥而来东……背夏浦而西思兮”,是顷襄王迁屈原的反映。《哀郢》中“哀见君而不再得……冀一反之何时”,表明他对顷襄王还有感情,希望反回郢都。
(前286年)顷襄王十三年迁溆浦。
《涉江》中,“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表明是被迫去僻远的溆浦。其“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把自己与历史上被害的忠臣相比,可见对楚王已无比失望。再没有回郢都的念想了。在迁溆浦途中还作了《招魂》。
约在顷襄王十六年北迁长沙。
约在前280年自沉汨罗。
《屈原列传》有:“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贾谊吊屈原是汉文帝四年(前176),“百有余年”当是“前277年到前286年之间”。
历史文献和屈原作品中都没有其去世与郢都沦陷相关的信息。他当在郢都沦陷前去世。
《史记•秦本纪》:秦昭襄王二十七年(前280年、楚顷襄王十九年):“错攻楚,赦罪人迁之南阳。……又使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6] ”
笔者推测,前280年秦拔黔中逼近长沙时,屈原“恐(国家)祸殃之有再”,就自沉湘渊“以死捍卫 不与世俗同流的人格理想”。
宋玉的生平
《钓赋》:“宋玉与登徒子偕受钓于玄渊,止而并见于楚襄王。”
表明宋玉在“志于学”时拜“稷下精英”环渊为师。学业结束就与登徒子同去见楚襄王。
《登徒子好色赋》曰:“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娴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
假如宋玉讲不出道理,楚襄王就要炒他的鱿鱼。宋玉的善辩赢得了楚襄王的好感,“宋玉遂不退。”刘刚先生指出:“在《钓赋》中,宋玉否定了登徒子‘夫玄洲,天下之善钓者也’的说法,这才招致登徒子短宋玉。[7] ”可见《钓赋》与《登徒子好色赋》两者写作时间很接近。
宋玉约生于楚顷襄王元年(前298年)前后。
《好色赋》中“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的东邻美女,秦章华大夫贬之为:“南楚穷巷之妾”,既然“宋玉的东邻”和“阳城下蔡”都称“南楚”,可见楚都应该是其北的陈。假若楚都在郢,其阳城、下蔡,不可能称“南楚”。可见《钓赋》《好色赋》皆写于“楚都迁陈”之后,即前277年或更晚。进一步推断,宋玉约生于楚襄王元年(前298年)前后。
吴广平先生也考证:宋玉《笛赋》写了“宋意将送荆卿于易水之上”,此事发生在公元前227年(宋玉约72岁)。由此推测,宋玉大约生在楚顷襄王元年(前298年)前后。[8]
《战国策·齐策六[9] 》有:“(前284年)王孙贾年十五,事闵王。”《汉书•古今人表》把宋玉与生于前298年的王孙贾与排在一起,表明他们年龄差不多。也是宋玉约生于前298年前后的旁证。
历史文献中的相关记载
司马迁《屈原列传》:“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而终莫敢直谏。”
班固《离骚序》:“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班固《汉书·艺文志》[10] :“宋玉赋十六篇。楚人,与唐勒并时,在屈原后也。”
班固《汉书·地理志》:“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
《招魂》的文本
引文曰:“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这是屈原自叙《招魂》的创作缘由。
力之先生指出:「这六句,“朕”作为一个主题,一直贯到“愁苦”。一、二句说平生操守,三句从一、二句来,四句说党人“蔽人”、“折之”,五句说君之不明,末句是四句之间接结果与五句之直接结果。换言之,首六句交待屈原失魂之因,下文即就此而展开。[11] 」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
“清、廉、洁”,历来都是对臣属的要求,而不是针对楚王。
从称谓上看,春秋战国时期,侯王从不自称“朕”。
《老子》曰:“侯王自称孤、寡、不榖。[12] ”
《礼记·曲礼下》曰:“诸侯见天子曰臣某、侯某,其与民言自称曰寡人。”[13]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晋重耳)及楚,楚子(成王)飨之,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榖?’”
《哀公六年》昭王曰:“江、汉、雎、漳楚之望也。祸福之至,不是过也。不榖虽不德,河非所获罪也[14] ”。
《战国策·秦策二》[15] “齐助楚攻秦”:“楚王大悦……:‘不榖得商于之田,方六百里’”。
《楚策二》“楚襄王为太子之时”有:“王以三大夫计告慎子曰:‘寡人谁用于三子之计?”。
《楚策四》“庄辛说楚襄王”曰:“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为之奈何?’”。(楚襄王自称“寡人”)。
潘啸龙先生说:“‘朕’,就是‘牵于俗而芜秽’、‘长离殃而愁苦’者,因此,‘朕’不是在为他人,而是在为自身的‘离殃’而诉告上帝以求帮助。……后节中天帝所称‘魂魄离散’而欲为之招魂者,也就是前节中诉告‘牵于俗而芜秽’的‘离殃’者‘朕’[16] ”。
潘先生说得很好,只不过他所理解的“朕”指“楚襄王”并不对。春秋战国时期“侯王自称孤、寡、不榖”,楚襄王往往自称“寡人”从不称朕。把“朕”理解为屈原才对。
“牵于俗而芜秽”
“田地不整治而杂草丛生则芜秽。“屈原不会用芜秽来形容自己”,而是用芜秽比喻遭受弃逐,不可释为“自认品行‘芜秽’”。它与《远游》的“遭沈浊而污秽兮”类同。
再从前后文看:前面有“幼清以廉洁”,后面曰“上无所考此盛德”。前后都明确主体“廉洁有盛德”,可见“牵于俗而芜秽”决不是“自认品行‘芜秽’”。有些学者为了把《招魂》的对象定为楚王,不顾前后文都有的“廉洁、盛德”,把“牵于俗而芜秽”解释为“自认品行‘芜秽’”。乃割裂文本的片面之解,难以令人信服。
“上帝欲辅之人”和招辞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皇天所辅者是有德之活人。
从《招魂》文本看,招魂是在郢都进行的。“招辞”中帝时而是助人招魂的善者,时而是残害下人的主使;招辞中招离魂“反故居、入修门”……。这些都是诗人的遐想,大大超越了“真招魂”的场景。与真招魂不能相容。
《招魂》的“乱辞”才是诗人的现实。
第一小段:“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菉苹齐叶兮,白芷生。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倚沼畦瀛兮,遥望博。”——诗人在早春被流放南征,从鄂渚去溆浦,途经江南云梦附近,孤独的站在水边辽望原野、遥想郢都,触景生情,引发了回忆。
第二小段:“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步及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回忆当年受宠信“与王趋梦夜猎”的欢快情景。
第三小段:“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诗人身处江南的“哀伤失魂”,故作《招魂》。
《招魂》文本中的这些问题,都是“宋玉作《招魂》”和“真招魂”难以解释的。
潘啸龙先生的失误
潘啸龙先生说:“襄王即位初年,他(宋玉)已过二十岁……屈原初放汉北在怀王三十年的‘武关之会’前夕,……宋玉的师事屈原,疑即在此期间。……他所作的《招魂》,所招对象就必为楚襄王无疑。[17] ”;“襄王由于亲自射兕,受到凶猛青兕的惊吓,从此卧病郢都,直至‘皋兰被径兮斯路淹’,仍不见起色……这就更有必要为受惊而病的襄王招魂了[18] 。”
潘啸龙先生认为:“《招魂》的作者仍应依王逸序言定为宋玉……其所招对象当为射兕云梦受惊失魂的楚襄王[19] ”。
潘啸龙先生说:“可以推断此次射猎惊魂,当发生在“白起破郢”、顷襄王“东北保于陈”以前[20] 。” 宋玉作《招魂》“估计在顷襄王十七、八年[21] ”。
潘啸龙先生的“襄王即位,宋玉已过二十岁,宋玉作《招魂》在顷襄王十七、八年(前282-281)”之时。与宋玉《钓赋》《登徒子好色赋》的记载不符。宋玉约生于襄王即位前后。是“楚都迁陈”后才去见楚襄王的。
文献中也没有“宋玉在楚都迁陈前”出现的信息。从宋玉生平看,他不可能在故郢都为“楚襄王”招魂。可见潘先生的“宋玉作《招魂》招顷襄王生魂。”不能成立。
潘啸龙先生说:“我读《招魂》总有一种感觉:它应是一篇文人创作的辞作,而并非真是当时巫师用作实际招魂的咒文。[22] ”笔者有同感。只是此说与潘先生的“宋玉作《招魂》招顷襄王生魂。”根本不能相容。
潘啸龙先生还说过: “我以为就《招魂》内容看,它确实如汤漳平先生指出的,‘不是作者抒情写怀之作,而是出于特定的招魂目的而作的’[23] ”。这些矛盾不知潘先生怎么解决?
潘啸龙先生在《评〈招魂〉为“屈原自招”说》中一再强调:“《招魂》所陈乃‘人君’礼体。上帝所‘辅’当为‘君王’。”当我们着眼于屈原作品整体时,这种观点就难以成立了。《离骚》有:“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
比较一下屈原在《离骚》中高贵豪华的礼体,对《招魂》中的奢侈生活,还有什么不能理解呢?把《招魂》中的奢侈生活与君王挂钩与作品本意不符。
笔者对《招魂》的理解
笔者认为:“屈原被顷襄王东迁夏浦近十年,顷襄王十三年又被放流到更僻远的溆浦。在‘南征’途中,邻近江南云梦时回想当年有所感触乃作《招魂》。屈原幻想:自己身体恍惚仍在郢都故居,而灵魂却离散在外。同时虚拟出上帝命巫阳为自己招魂……‘巫阳’从‘天地四方’招离魂回郢都、入修门后,屈原的想象中又出现了‘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齐缕,郑绵络些。招具该备,永啸呼些。’这些招魂的场景……。虚幻中的巫、祝将离魂招往幻想中的恒干后就隐没了。‘乱曰’,则是屈原从幻境返回现实,用回忆当年受怀王宠信‘与王趋梦、千乘夜猎’的欢快,反衬现今长离殃的愁苦。并以‘魂兮归来哀江南’的呼唤,表达‘坚守清白、拒绝故居之乐。’——正如其后的《涉江》所云:‘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24]
除此以外各种“《招魂》说”,都难以解释文本中的疑难和矛盾。
《钓赋》记叙:宋玉在“志于学”时,拜“稷下精英”环渊为师。学业一结束就去见楚襄王,其时楚都已经迁陈,屈原也已经去世。
潘啸龙先生的“宋玉为屈原弟子”和“宋玉作《招魂》在郢都招顷襄王生魂。”等论说,都与宋玉生平不符。
[1] 潘啸龙:《涉想神奇 辞采瑰玮——〈楚辞·招魂〉赏析》,《文史知识》1990年第4期,第31-35页。
收潘嘯龍著《楚汉文学综论》黄山书社,1993年版。第125-130页。
[2] 潘啸龙:《〈招魂〉研究商榷》,《文学评论》1994年第4期,第35-43、15页。
收潘嘯龍著《屈原與楚辭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3-180页。
[3] 潘啸龙:《关于〈招魂〉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遗产》2003年第3期,第7-17页。
收潘嘯龍、蔣立甫著《詩騷詩學與藝術》,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4] 潘啸龙:《〈楚辞〉的体例和〈招魂〉的对象》,《安徽大學學报(人社)》2005年第4期。第444-450页。
《中国楚辞學(第八辑)》第312-329页。
[5] 潘啸龙:《评〈招魂〉为“屈原自招”说》,《云梦学刊》2006年第5期。第27-32页。
[6] 《史记•秦本纪》,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50页。
[7] 刘刚《宋玉年世行迹考》,《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2003年第5期,第52页。
[8] 吴广平:《宋玉研究》,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28-29页。
[9] 缪文远:《战国策新校注》,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443页。
[10] 《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7,1756页。
[11] 力之:《招魂考辨》,《武汉教育学院学报》1997第1期,第24页。
[12] 饶尚宽译注:《老子》,中华书局2006年版, 第97页。
[13] 王梦鸥注译:《礼记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 1969年版,第51页。
[14] 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 第408,1636页。
[15] 缪文远:《战国策新校注》, 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119页。
[16] 潘啸龙:《关于〈招魂〉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遗产》2003年第3期,第12页、15页。
[17] 潘啸龙:《〈招魂〉研究商榷》,《文学评论》1994年第4期,第39页。
[18] 潘啸龙:《〈招魂〉研究商榷》,《文学评论》1994年第4期,第40页。
[19] 潘啸龙:《关于〈招魂〉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遗产》2003年第3期,第7页。
[20] 潘啸龙:《关于〈招魂〉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遗产》2003年第3期,第15-16页。
[21] 潘啸龙:《关于〈招魂〉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遗产》2003年第3期,第16页。
[22] 潘啸龙:《〈楚辞〉的体例和〈招魂〉的对象》,《安徽大學學报(人社)》2005年第4期。第450页。
[23] 潘啸龙:《〈招魂〉研究商榷》,《文学评论》1994年第4期,第43页。
[24] 详见熊人宽:《屈原宋玉与荆楚历史》,学苑出版社2019年版,第275-2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