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生年、卒年与享年新考》质疑

郑志强先生的《屈原生年、卒年与享年新考》 [1] 强调:“本文将屈原作品作为‘史诗’进行细绎研判，并将屈原本人可信史料及与屈原关系较为密切、历史记载比较明确的历史人物的可信史料进行对照和梳理，从而对屈原生年、卒年和享年作出重新判定。” 可惜其文的结论与屈原作品以及可信史料不符，难以成立。

1.屈原的生年

郑志强先生说：“屈原生年应以公元前353年为宜 [2] ”。其说缺乏依据。

“老冉冉其将至兮；及年岁之未晏兮”，是屈原作《离骚》时年岁未老的确证。

孙作云先生说：「“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正是套用《论语》所说的:“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子罕篇》)“修名之不立”即是“无闻”，可见作此文时，屈子应该是四十以上的人。 [3] 」

《孟子离娄·尽心》上：“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南朝梁·皇侃《论语义疏》有：“五十以上曰老。”

三国魏 何晏注，宋 邢昺疏：《论语注疏》说：“老谓五十以上。”

《汉书·卷一》有 [4] ：“举民年五十以上，有脩行，能帅众为善，置以为三老，乡一人。”

这些都是春秋战国到汉朝，五十岁可以称老的证据。

可见《离骚》是屈原四十多岁，年岁未老时的作品。

《礼记·曲礼上》曰：“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传。”【陈戍国点校《礼记·曲礼上》岳麓书社1989年版，第280页。】

《礼记·曲礼》的“艾、耆”皆有年长之意。所说“七十曰老”当然正确，但不能以此否定“五十就可以称老”。其“三十曰壮，有室”与事实不符，两周时婚娶都比较早。

例如，《韩非子·外储说》齐桓公下令于民曰:“丈夫二十而室，妇人十五而嫁。”

《国语·越语上》则有:“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

《淮南子·汜论训》曰：“文王十五而生武王”。

《孔子家语·本姓解》说：孔子“至十九，娶于宋之丌官氏，一岁而生伯鱼”。

考证《离骚》与《涉江》的写作时间 [5] ，可推断屈原的生年。

颜新宇先生指出：「《涉江》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可见屈原在“既老”之后才写《涉江》，而《离骚》是在“老冉冉其将至”“年岁之未晏”的时候写的 [6] 」。

《离骚》是楚襄王三年“怀王客死”后楚襄王流放屈原前的作品。《涉江》是屈原受到襄王再次“逼逐”，于楚襄王十三、四年（前286-285年）从《哀郢》东迁之地夏浦“涉江”，由鄂渚到溆浦的南行记。其时屈原五十多岁。可见浦江清、游国恩的屈原生于楚威王元年(公元前339年)；郭沫若、魏昌、张正明等人的屈原“约生于公元前340年，比较符合《离骚》《涉江》的记载。

如果按郑志强先生说的“屈原生于前353年”，楚襄王三年（前296年）屈原作时《离骚》已经五十七岁了……。

郑志强先生说：“郭沫若和魏昌的判定，屈原生于公元前340年，则楚怀王即位当年(公元前328年)就任命屈原为‘左徒’，当时屈原只有12岁…… [7] ”

郑先生的“楚怀王即位当年就任命屈原为‘左徒’”，不知从何而来？

2．《橘颂》的作时

郑志强先生说：“学界一致认定为屈原的《橘颂》创作于楚怀王元年之前，并无疑义。但一个12岁或15岁的少年此前即能创作出《橘颂》，必然为文学创作的历史经验逻辑和当时的政治经验逻辑所否定。 [8] ”此论与事实不符。

郑先生论文中明确认可“学界很多人认为屈原生于前339-前340年”，怎么可能 “一致认定《橘颂》作于楚怀王元年（前328年）之前”，是屈原十来岁时作的呢！

郑先生自己也认为：「在《橘颂》诠释史中，有两个争议未决的疑案:一是《橘颂》的创作时间，二是《橘颂》歌颂期许的对象到底是谁。关于《橘颂》的创作时间，东汉王逸认为是“顷襄王时作”…… [9] 」怎么能说“学界一致认定为屈原的《橘颂》创作于楚怀王元年之前，并无疑义。”呢？

事实上“《橘颂》创作于楚怀王元年之前”，只是个别人的观点，而不是“学界一致”的看法。例如，钱玉趾认为：“《橘颂》作于楚怀王三十年,以橘比喻、象征太子横。”

汤炳正先生认为 [10] ：“屈原生于公元前342年”；“《离骚》之作，当在怀王十六年之后，……时屈原正三十多岁”；“《橘颂》写于顷襄王元年被馋之时”。

3.“左徒”并非要职

郑志强先生说 [11] ：「春秋时代人们早已普遍形成“三十而立”的人才观念」；认定「屈原任“左徒”应在30至35岁……“屈原担任‘左徒’要职当在楚怀王七至十二年(公元前322-公元前318年)之间”」；「屈原受上官大夫之谗，被免去“左徒”要职，应在楚怀王十一年(公元前318年)之后，亦即楚怀王亲率“合纵国军”征讨秦军失败之后」。

“左徒”并非要职。段熙仲先生指出：“春申君冒生命的危险，救了太子回国为王，功大事难，因此不一定是循着通常的阶级升官，而有着逾格酬庸的意味的。因此说左徒之官不一定仅次于令尹”；“春申君的由左徒升令尹是破格酬劳而不是历阶而升。”

《战国策·韩策二》“史疾为韩使楚”有：“今王之国，有柱国、令尹、司马、典令……”。左徒并非高官。假如左徒是高官，左徒黄歇不可能“侍太子於秦”一待十年。

4.屈原何时被免“左徒”？

郑志强先生说：「屈原受上官大夫之谗，被免去“左徒”要职，应在楚怀王十一年(公元前318年)之后，亦即楚怀王亲率“合纵国军”征讨秦军失败之后。 [12] 」其说没有依据。

《屈原列传》曰：「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原献商、于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屈原列传》记载，“屈平既绌（免左徒）”是在“十六年张仪诈楚之前”，可见屈原是在怀王十五年免左徒。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本传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云云，其非同时，可知矣。 [13] ”

姜亮夫：“原之被谗，当在十四五年之间也。 [14] ”

屈原从全局和长远考虑主张“联齐抗秦”，秦王“患”楚怀王重用屈原，在怀王十五年、趁“天下诸侯反齐救燕”怀王要“伐齐”的机会，“使张仪之楚，货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共谮屈原。 [15] ”至使“王怒而疏屈平”。

5. 楚怀王三十年赴“武关会盟”时，屈原在朝廷

郑志强先生说：「楚怀王三十年(公元前299年)亲自入秦赴“武关(蓝田)会盟”之时，屈原已被怀王赶出朝廷达5年之久，并不在朝廷 [16] 」。此说与《史记》抵牾。

《屈原列传》曰：「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

如果屈原“不在朝廷”，《屈原列传》绝不可能记“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6. 《大招》的作者一直有分歧

郑志强先生说 [17] ：「《大招》这篇名作出自屈原之手，内证了在楚怀王“归葬”后的“国葬”典礼(公元前296年)屈原不仅参加了，还是主祭的主角之一。屈原参与了对楚怀王“招魂”祭歌的创作。」；「《楚辞·大招》自西汉司马迁、王逸至当代孙作云、陈子展、姜亮夫等，古今一致确认为屈原作品。」其说与事实不符。

王逸《楚辞章句》说：“《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 [18] ”

《大招》的作者自汉至今一直是分歧很大“疑不能明”的问题。

7. 《哀郢》与“郢都沦陷”无关

郑志强先生说：「顷襄王时期，屈原虽仍有“三闾大夫”爵位，但封地早已随“郢都”被秦攻占且北楚之地尽为秦有。“发郢都而去闾兮”(《哀郢》)正说明楚国国都郢都被占的同时，屈原封地“三闾”亦被秦军占领，屈原也就完全失去了贵族的尊严与生活依托，在山河之间流浪。 [19] 」

《哀郢》的“东迁”、“弃逐”，是指“顷襄王三年怀王客死”后，被顷襄王流放。“郢都被秦占领时”屈原已经去世，不可能写作《哀郢》。

8.屈原为何自杀、何时自杀？

郑志强先生说 [20] ：「郭沫若……屈原去世的年份他的考订基本是准确的。他说：“当楚国的都城被白起攻破的时候，他曾经作过一首哀悼国都的诗……他看到楚国的前途已经绝望，就在这一年的五月五日(农历)，终于跳进湖南省汨罗江里自杀了。”」此说不对。

屈原为什么自杀，在什么时候自杀？屈原作品和历史文献中有明确记载。

屈原之死因。

《渔父》：“宁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怀沙》：“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原勿爱兮。”

《惜往日》：“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这是在死前最后一次劝谏楚王。其自杀本身，似乎也可看作“尸谏”。

《屈原贾生列传》有：「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汩罗以死。」

刘向《新序》：“屈原曰：‘世皆醉，我独醒；世皆瘘，我独清。吾独闻之，新浴者必振衣，新沐者必弹冠。又恶能以其冷冷，更世事之嘿嘿者哉？吾宁投渊而死。’遂自投湘水汨罗之中而死。”

班固《离骚赞序》曰：屈原“不忍浊世，自投汨罗。”

班固《贾谊传》说：“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哉！国无人兮，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罗而死。……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

不论是屈原自叙，还是汉人的记载，都说屈原自沉乃是“坚守清白，不忍浊世”，没有屈原自沉与郢都沦陷相关的信息。可见屈原自杀与郢都沦陷无关。

屈原自杀的时间

张汝舟先生曰：“‘屈原是顷襄王三年放逐的，在江南过了十年上下的流亡生活才投汨罗江的’，他大约卒在顷襄王十一二年的一个五月五日。下到汉文帝三年（前177年）贾谊贬长沙吊他的时候大约是一百一十年，所以史记屈贾列传说：‘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如果说屈原卒在白起拔郢都后的一年（前277年），那到贾生吊他的时候，刚刚才一百年，那个‘余’字就落了空。……他的‘百有余年’这个概念，很值得重视。 [21] ”

“百有余年”没有公认标准，至少是指“101年之前”，按此推算，贾谊吊屈原在汉文帝三年（前177年）。屈原自杀应在“前278年（楚顷襄王二十一年）白起破郢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