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首部人才学专著何以享誉千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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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劭是三国时期曹魏政权中的一位学者,其所著《人物志》被公认为中国古代首部人才学专著,统观西方历史上同一类型著作,无论是同一时期抑或更早,均罕有其匹。这部书的产生,是有其时代背景的,同时也与撰写者个人有关。刘劭本人就是一位全才,三国时期魏国大臣、文学家夏侯惠称其“深忠笃思,体周於数”,如此以来,他在观察品鉴人物时,视野就更为宽广,更可做到不偏不倚。
刘劭所处的时代是竞争非常激烈的三国,这个时候对人才的需求更加迫切,其实任何时代都迫切,即使是和平年月,同样需要大量优秀的人才,这样才能让国家得到持续发展。魏晋之时,清议盛行,如果能够得到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评论,前途一片光明,《世说新语》就是当时品评人物的一部宝典。但《世说新语》基本是“散点透视”,还不成系统,没有自觉上升到人才学的高度。《人物志》则是“焦点透视”,已自觉地形成人才学体系,其系统性和操作性都很强。因此,自问世以来,就不断获得人们的称赏与认可,成为历朝历代人力资源部门的重要参考书。唐代李德裕在《人物志论》中讲到:“余尝览《人物志》,观其索隐精微,研几玄妙,实天下奇才”;宋朝王三省谈到此书的作用:“修己者得知以自观,用人者持之以照物”;明朝郑旻形容这部书“事核词章,三代而下,善评人品者,莫或能逾之矣”。
古代人才学的理论渊源与传承谱系大致如下:《论语》、《道德经》→《黄帝内经》、《大戴礼记》→《人物志》→《冰鉴》,其中,《人物志》标志着中国古代人才学的成熟,代表着中国古代人才学的最高水平。
具体说来,《人物志》所依据的理论是“一”→“阴阳”→“五物”→“五质”→“五精”。其中:“一”(既指儒家中的“中和”、“中庸”,又指道家的“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中的“一”)→“阴阳”(指《易经》与八卦理论中的“阴阳”)→五物(指:金、木、水、火、土,来源于五行理论,属于古代早期的系统论)→五质(指:弘毅、勇敢、文理、通微、贞固,来源于《人物志》,是“五物”的性格体现)→五精(指:仁、义、礼、智、信,是“五物”的精神体现),贯穿始终并起决定作用的是“五常”,“五常”指的是“五质”、“五精”分别处于“中和”、“中庸”时的状态,此时,“五质内充,五精外章,是以目彩五晖之光也”,如此,内外才能交相辉映。从道家观念开始,中间贯穿的是儒家,儒家与道家思想,就这样融合。
《人物志》产生的最直接原因是在景初年间,刘劭遵照魏明帝的旨意,制定《都官考课法》七十二条,并附《说略》一篇,但二者都没有流传下来,反而是“副产品”《人物志》传之久远了,无心插柳,历史有时也有自身的遴选方式。
首先从这部书的内容上看。第一章:《九征第一》,可谓提纲挈领,是整部书的理论核心。“九征”是指人的九种外在特征,包括精神、感情、筋腱、骨骼、气息、颜色、仪表、容貌、语言。决定这些外在特征的是五种内在本质,包括仁、义、礼、智、信,称为“五精”。刘劭认为,人都有性情,从本质上说,性情来自于材质,材质则取决于阴阳五行,阴阳五行贵在平衡协调。《九征》开篇即讲:“盖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凡有血气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禀阴阳以立性,体五行而著形。苟有形质,犹可即而求之。”从这几句即可看出《黄帝内经》的影响,接下来刘劭就写出了这部书的核心:“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是故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聪明者阴阳之精,阴阳清和则中睿外明,圣人淳耀,能兼二美。”那么又如何衡量“五材”?刘劭继续谈到:“若量其材质,稽诸五物,五物之征亦各著于厥体矣。其在体也,木骨、金筋、火气、土肌、水血五物之象也。”这里就不得不提到《黄帝内经》的相关内容了。
《黄帝内经》是从人的生理角度,以五行学说进行考量。有学者认为这部书含有“医学、天文学、地理学、心理学、社会学,还有哲学、历史”,同样还含有人才学,只不过这里的人才学是从生理、心理这两个层面进行考量,而又统一于“五行”的范畴内。《黄帝内经·素问》中的《灵兰秘典论》首先讲了人的身体各部分所具有的功能,《黄帝内经·灵枢》的《师传》继续讲到,五藏之气,不仅能“阅于面上”,还能“以肢节知而阅之”,进而在《本藏》中提出:“人之血气精神者,所以奉生而周于性命者也……五脏者,所以参天地,副阴阳,而运四时,化五节者也”,然后在《五色》中开始具有“人才学”的意味了:“五色各见其部,察其浮沉,以知浅深;察其泽夭,以观成败;察其散搏,以知远近;视色上下,以知病处;积神于心,以知往今。”但《黄帝内经》中所论,终究是“身体决定精神”,对人的主观能动性未有足够的重视,这也是刘劭在《人物志》中努力加以矫正的,在这方面对刘劭产生重大影响的,是《大戴礼记》。《大戴礼记·文王官人》中对于人才——尤其是能够治理国家的人才提出了如何甄别的方法,其中最能体现人才学观点的话是“推其往言,以揆其来行,听其来言,以省往行,观其阳以考其阴,察其内以揆其外,是故隐节者可知,伪饰无情者可辨,质诚居善者可得,忠惠守义者可见也。”这就更多地从言行上进行考察,从而更为合理。刘劭正是总结了《黄帝内经》和《大戴礼记》中的人才学观点,从而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体系。
而《九征》中所重点提出的“中和”理论,则来源于孔子。这里有必要回顾《论语·八佾》里那个场景。当时子夏问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请问是什么意思?”孔子答道:“绘事后素。”子夏接着又问:“如此说,那么礼乐的产生是要在具备仁义之后了?”孔子高兴地说道:“子夏真是能够启发我的人啊!现在可以和你谈论《诗经》了”。子夏在这里就不是初窥门径,而是已经登堂入室了。子夏作为孔门最杰出的弟子之一,在这里用不仅是举一反三,更是将对整个中国传统文化起到重大影响的“绘事后素”观念激发出来。“绘事后素”的表面意思是先有白色的底子,然后才能在上面作画,深层含义则是:在学习知识和锤炼品德时,必须目的端正、心怀怜悯。目的端正,学问才能利物;心怀怜悯,品行方可及人。刘劭所说的“中和”、正是“绘事后素”在人才学上的应用。《礼记·中庸》中对此亦有精彩的阐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可见,“中”为静态,“和”为动态,如此以来,“中和”才能动静结合。
在刘劭的人才学体系里,“中和”和“中庸”又不同。“中和”是平淡无味的,“中庸”则是可以有味的,这个味道又是恰到好处的。《体别第二》中开篇即讲:“夫中庸之德,其质无名。故咸而不碱,淡而不,质而不缦,文而不缋。能威能怀,能辩能讷,变化无方,以达为节。”也就是说,“中和”是静态的“素”,“中庸”是动态的“素”。刘劭的这种观点也是其来有自的。《论语·雍也》中即有:“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何晏在《集解》中阐释道:“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道。”这和刘劭讲的“中庸”非常契合。
以上所论在《人物志》的主体内容中有着深入的阐释。《体别第二》中即言:“是故厉直刚毅,材在矫正,失在激讦;柔顺安恕,每在宽容,失在少决。雄悍杰健,任在胆烈,失在多忌。精良畏慎,善在恭谨,失在多疑。强楷坚劲,用在桢干,失在专固”。这就是用辩证的方法看待各种人才,而其公允、包容的人才观,更是弥足珍贵。《材能第五》中又有:“凡偏材之人,皆一味之美。故长于办一官,而短于为一国。”这里是充分肯定其“办一官”之才能的,而《接识第七》中那句:“以己观人,则以为可知也。观人之察人,则以为不识也。夫何哉?是故能识同体之善,而或失异量之美”,这就是孔子“君子和而不同”的进一步发挥。《八观第九》中的“观其感变,以审常度”,是对“动”与“静”、“变化”与“守恒”之间更为深入的认识。《七缪第十》提出应以无私的、全面的、发展的、联系的眼光来看待问题;《效难第十一》认为,发现人才难,想让人才尽其所长、发挥效能更难,必须天时地利人和全部满足,才能方可充分展现;《释争第十二》中“是故君子之求胜也,以推让为利锐,以自修为棚橹,静则闭嘿泯之玄门,动则由恭顺之通路”,很符合《道德经》中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篇的最后一句,也是这部书的最后一句,是“君子诚能睹争途之名险,独乘高于玄路,则光晖焕而日新,德生伦于古人矣。”这样就将儒家、道家与魏晋玄学融为一体。
曾国藩的《冰鉴》在内容和深度上不及刘劭的《人物志》,但仅凭其对读书的如此重视,亦可其识人之力,无愧先哲。曾国藩尝谓:“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唯读书则可变化气质。”这就在刘劭的基础上更加入了主动意义。曾国藩的《冰鉴》只取《人物志》的一个方面进行拓展,但在整体格局方面,并未超出刘劭。刘劭所谓的“质量”,到了曾国藩那里,就是“气质”,其品鉴人物的核心思想并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