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趣味话红楼》(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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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荒唐趣味怅惘迷离缭绕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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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趣味话红楼(第一回)
这部写于乾隆时期的书,也已栉风沐雨两百多年了。盛衰沉浮,原不必是专心致志者所思量,爱恨聚散,总能为有心人所体会。红楼一梦清凉如月,圆缺中别有一种清澈,读之感之者,系之念之者,莫不于其间分得一缕飘渺,照出一段情愫,可解可不解,缤纷似前尘。
第一回有“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根由虽近荒唐,细按颇有趣味。”荒唐与趣味,实在可以成为解读《红楼梦》的一种角度。何大堪在《虽近荒唐但细谙却深有趣味——漫议神话在〈红楼梦〉里的作用》中,认为神话虽无稽,而寄寓的情怀是真诚严肃的;大荒山无稽崖固属杜撰,而自鸿蒙开辟,人情自古如斯;太虚虽幻,其中各位有情人的命运确是可寻的,何先生将荒唐与趣味理解为假与真的辩证。其实每一回都有每一回的荒唐和趣味,不仅仅是假与真,看官且仔细了。
荒唐是辩证矛盾的张力,是怅惘迷离的悖论,是不可解脱,是不可思议;趣味是缭绕不尽的生趣,是参悟不透的禅机,是枉费思量,是真传不虚。具体到每一回,又各不相同。我的撰写体例是,在每一篇主体部分结构中,将这一回分为若干部分,每一部分中,先简述故事,接着列举其荒诞、趣味处。然后评点全篇,并为下一回作准备。闲话不提,书归正传。
第一回主要含三个环节。第一个是从自述到神话。作者先把创作动机托出,原是为当日闺阁中之女子作传,以使世人得见她们的行止见识。然后从女娲补天的神话讲起,一块顽石虽经锻炼,却未被用来补天,但“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于是叹怨不已。适遇一僧一道,观其鲜明莹洁、伸展自如,于是想给其安排一个好去处。后有空空道人偶遇此石,探得原委,由此解脱,成为情僧,并将故事抄录下来。作者于是又将其重加删定。荒唐在于,以女娲神明,补天所需顽石竟然计算失误,天地有意,月缺月圆。趣味在于,空空道人抄录完故事后,“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道转为僧,“空空”这个定语不简单。由神瑛侍者到顽石,再到宝玉。千年为玉,万年为石,亿年为尘。
第二个是由现实到梦境。故事中的现实起自姑苏阊门,为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仁清巷,巷内有葫芦庙。庙旁就是乡宦甄士隐一家,当地推为望族。一日,甄士隐于书房入梦,见一僧一道言及三生石畔,一株绛珠草和赤霞宫神瑛侍者的情缘。醒后遇一僧一道索要女儿英莲,没去理会,又听两人的奇谈,欲要追问,已不知所踪。荒唐在于,甄士隐神仙人品,其妻深明礼义,家紧挨着葫芦庙,儒释道这样结合着。神瑛侍者动了凡心,还不能擅至人间,要到警幻仙子案前挂号,僧道后来还得到太虚幻境销号,神仙除了天长地久,还得履行红尘式的手续。趣味在于,黛玉若知泪奔缘由,还能作此伤心否。
第三个是由现实到奇遇。甄士隐正痴想僧道言语,在葫芦庙寄居的穷儒贾雨村走过来,开始了他的赶考故事。贾雨村在甄家邂逅一丫鬟,伏下此后姻缘。贾雨村如匮中玉,只待识者相助,甄士隐恰有此心。贾雨村走后,又逢元宵夜,英莲却失了踪影,甄家人心憔悴,再加上一场大火,只有投奔岳丈了。一日见一道人唱《好了歌》,甄士隐彻底隐去。柳已暗,花欲明。荒唐在于,《好了歌》中:“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嫦娥也是神仙了,未必开心如意,世间自有许多人,过着神仙般的生活。甄家丫鬟三回眸,贾雨村便狂喜不禁,以为这是风尘中知己,哪知人家想“他必非久困之人”,奔着潜力股去的。趣味在于,贾雨村接受甄士隐的财物时,“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真乃英豪也!英豪告别的方式也特殊,不打招呼,不看出行日子是否吉利,只以“事理为要”,其人不可揣摩也。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这题目不一般,跌宕起伏,相互映照。真事已隐,甄宝玉后来也隐在梦中,通灵之石是动态的,只能从梦中识见,通灵之玉则是静态的,能够在红尘看到。贾雨村“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因与甄士隐有交往,亦旁受僧道点化,后乘势飞动,终于在雨中村子一般的生活里度过(虽然作者已明言“何妨用假语村言”,但“雨村”二字所含的雨中村子一般生活之意,也对应了贾雨村后来还籍为民之事)。有学者拿《孟子·尽心上》中的“君子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进行解释,脂砚斋则将“贾化”解为“假话”,将“时飞”解为“实非”,未可未不可,读之适意耳。
这一回后面,道人唱完《好了歌》,甄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于是又铺演一段作为注解,其中有“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况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据脂批所示,歌里的每一句都暗示着宁、荣两府及其一干人的命运,但这《好了歌》毕竟不能统摄全篇,旁逸斜出的部分也是小说具有永久活力的显示。即使这歌本身,也是需要斟酌,如最后一句的“甚荒唐”处,“他人”指何人?既然都是红尘中人,就没有孤立的“他者”;“到头来”寓意着终极拷问,但人生实在只是一个过程,能将其转化为一个有意义的过程,就已经非常完美,而如果还能关照他人,这就是十分功德了。谁都会面对“到头来”,但人生的意义不可能由那一刻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