锱铢斋编号读书笔记之七
(2014-04-20 14:4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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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名词”的重要。蒙文通先生在《致汤锡予论〈魏晋玄学论稿〉书》(写于1957年7月17日,收于《佛道散论》)中写道:“弟以略于王弼《老子注》校雠有年,读大著时稍知其每造一句、每下一字皆有来历。此唯精熟古书而后能之,必先于魏晋学术语言有所体会,方能辨识古人思想,苟于此许多名词不习惯、无体会(这也得下三数年工夫),就不能读此书。这也等于学一种别国文字,以此能知了解大著者必不会多。治周秦、魏晋、宋明哲学之不易,即是对当时语言词汇之不易了解,应该都是首先最难通过这一关。非真积历久,不能洞悉当时语言所指之内容涵义。也可说,懂得名词,也就懂得思想了。”
【2】物理学的适用范围。陈为人先生在《马烽无刺——回眸中国文坛的一个视角》中,对处在非常时期的文学工作者给予真诚的关注,有一章是《人之初,性善性恶之辩》,对田间和康濯在面对外界压力时不同的表现加以反思,其中有句:“现代物理学告诉我们:在强大的压力下,承受物呈现出两极分化,或折断,或扭曲。作为丁玲左膀右臂的田间、康濯,以人生验证了这一科学论断。”社会现象比这“科学论断”复杂得多,人的存在也不是为了验证这种论断,否则这种论断很可能被利用为手段、被解释为必然。人性本善,但倾向于无序。不和自己过不去,这最初的一步,已经足够一生去领悟。
【3】古迹的“保”与“拓”。吴冠中先生有一篇文章:《古村七日》,收入《明报——出入山河》中。这篇文章谈到自己因一辈子爱画民居,友人于是介绍去皖南明清古村看看。古村已成闹市,美术青年们围满了村中心的大水塘,在光线充足的时候去写生,而作者却选择黎明和傍晚去悄悄观察,凝视那些亘古如斯的老屋、故宅、人家,吴老先生果然不一般。文章的主题是关于古迹的“保”与“拓”,更直接点,是“淘汰”与“新生”,其中最重要的又是传统中的民族形式,这也同样是作者所膜拜的,“实质上是源于爱和怕。爱固有的文化……怕的是自己民族被蔑视、消灭。”傍晚和黎明,是相辅相成。
【4】有准备的邂逅。《黑塞散文选》第302页:“那种认为诗歌是‘凭感觉写出来的’纯属不符事实的想象。写诗时要考虑形式、语言、音韵、择词,这一切全都不能‘凭感觉’,而得运用智力。诚然,许多二三流诗人并未意识到自己也有形式,说明他们只是在模仿自己记忆中的诗句形式,不过仅仅说明其不自觉性而已。而伟大的诗人们,从品特尔到里尔克,没有一个人写诗是‘凭感觉’写出来的,每一行每一字都经过用心推敲下过苦功夫,而且常常极精细地对照研究过传统的诗律与格式。人们随便写封信或者写篇小东西还可以‘凭感觉’,写诗却不行。”这种智力也不仅仅是理智,而是一种综合掌控力。
【5】儒、释、道最不同处。《呻吟语·谈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自有《中庸》来,无人看破此一语。此吾道与佛、老异处,最不可忽。”杨天宇先生在《礼记译注》中将《中庸》这句译为:“喜怒哀乐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就叫做中”;潜苗金先生在《礼记译注》中将其译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在没有被触发时可称作‘中’”。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十三经注疏》之《礼记正义》:“中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乐,礼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也”,又“言喜怒哀乐缘事而生,未发之时,澹然虚静,心无所虑而当於理,故‘谓之中’”。
【6】天人之间。《菜根谭·评议》:“福善不在杳冥,即在食息起居处牖其衷;祸淫不在幽渺,即在动静语默间夺其魄。可见人之精爽常通于天,天之威命即寓于人,天人岂相远哉?”在这食息起居、动静语默中,最应注意的是什么?《呻吟语·天地》:“天地万物只是一个渐,故能成,故能久。所以成物悠者,渐之象也;久者,渐之积也。天地万物不能顿也,而况于人乎?故悟能顿,成不能顿。”其实悟也不能顿,悟也是渐渐得来,似瓜熟蒂落,也是生命循序渐进的一程。丰子恺先生在《渐》中即感叹:“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
【7】小说往何处去。阿兰·罗伯-格里耶有本小书:《为了一种新小说》(余中先译),第一章是《理论有什么用》,篇末总结:“至于说到小说要向何处去,显然没有任何人能说得清。很可能,有各种不同的道路继续为它彼此平行地存在着。然而,其中的一条似乎已经比其他各条更为清晰地描绘了出来。从福楼拜到卡夫卡,一种演变关系被强加给了人的精神,它呼唤着一种变化。曾经激励着这两位作家的这一描写的激情,正是人们在今天的新小说中发现的东西。在这一位的自然主义和另一位超感觉的梦幻谵妄之外,勾勒出了一种陌生体裁的现实主义写作的那些首要因素,现在,这样的一种写作正在诞生。”半个世纪过去了。
【8】假作真时。张嘉佳的畅销书:《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写得很好看、很有趣,不容易。书的“第六夜”是“放手:我是爱情末等生”,其中第三部分是“旅途需要二先生”,写得离谱但又不跑题。这缘于去看《人再囧途之泰囧》,这部让人喷饭或者唏嘘的电影,作者的感触是“每部片子总有人能看到属于自己的点,喜剧的背后往往是至深的悲凉”,然后举了《大话西游》做例证,接下来话锋一抖,作者对旅途中身边那些不着调的伙伴表达了强烈的观感,可最后不得不承认:“一趟旅途最深刻的,反而是这些哭笑不得的片段,他们也许就是人生旅途中那些辉煌的山寨景点。”这复杂的人生况味。
【9】精神性。印度学者室利阿罗频多著有《周天集——关于智慧与德行的箴言》(徐梵澄译,三联版)一书,系由其弟子采集整理,不到150页,分量不亚于尼采的《苏鲁支语录》(也是徐梵澄译)。第37页关于“精神性”的否定式界定:“精神性不是一高等智识性,不是理想主义,不是心思的伦理化或道德的纯洁与峻整,不是宗教情绪或一激烈高扬的情感热忱,甚至也不是这一切优美事物之化合”,又第39页:“精神,不但给予我们以真理与视见之更伟大的光明,却也给予以一更伟大的生活之呼吸,因为精神不仅是我们的知觉性与知识之自体,也是生命的伟大自体。”均存在着一种中和,一种自在。
【10】博览之忧。利希滕贝格是十八世纪下半叶德国著名思想家,他所著的《格言集》受到康德、歌德、尼采等学者和作家的推崇,不过到后来却少有人问津,托尔斯泰为此很不解:“搞不懂当代德国人何以会忽略了利希滕贝格,而醉心于尼采那种俏丽的小品。”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此书,由范一译,第59页有一则:“博览群书的人鲜有大的发明。我这么说并非为懒惰辩解,而是因为发明必须以对事物的深入和独立观察为前提。应当更多亲眼看见,而不是重复别人的话。”又,“读书犹如‘借债’,而在此基础上作出的发明则犹如‘还债’”,又,“读书过多把我们引向了有知识的野蛮时代。”多亲历、少欠债、近文明。
【11】春夏秋冬各不同。外国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印行一套《英诗经典名家名译》,深湛隽永,很值得收藏,这次先说其中的《布莱克诗选》。在英国文学史上,布莱克被认为是与乔叟、斯宾塞、莎士比亚、弥尔顿、华兹华斯齐名的最伟大的六位诗人之一。他歌咏春夏秋冬的诗篇由穆旦来翻译,字里行间流露着神话色彩,《咏秋》里:“等大气的精灵住在果实的∕香味上,欢乐就轻轻展开翅膀”,穆旦也是顶尖级诗人,他也写过春夏秋冬,他的《秋》里:“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而我觉得他的《冬》最朴素从容,尤其是开头那两句:“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12】诗之条理与格律。《孟子·万章下》:“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观近体诗,亦是如此。近体诗中的格律,恰似那种条理。唐初以来,宋之问、沈佺期完成五律的创制,杜审言完成七律的创制,律诗“始条理也”,而能“玉振之”的人,首推杜甫。杜工部心忧家国,诗写得沉郁顿挫而又流转自如,成熟的律诗本是形式与内容融洽、意象与意境相映,诗圣杜甫将其运用得风生水起,将奋厉幽婉的心曲刻画得如此深挚感人。
【13】情景重临。最近在读陈先发和简宁的诗,对他们处理生活情境和典故情境的手法颇感兴趣。这和一种“起点”有关。诗人、学者唐晓渡先生在《不断重临的起点——关于近十年新诗的基本思考》提出:“这个起点就是我曾一再说到的个体的主体性的全面确立。”而“‘个体’和‘主体’是两个相互制约的因素:缺乏主体性的个体只是某种微不足道的自我中心,而缺少个体的主体性则是空洞无谓的主体性。使这种相互制约得以成立的则是开放——不仅仅是我们通常所谓的文化开放,而首先是诗人生命和才能的洞开。”“主体性”意味着承担,是人的社会属性的完成;“个体”则“开始于生命意识的觉醒和伸张”,为了自然属性。
【14】剧中同款。最近热播的《一仆二主》很是不错。影视作品是作者情意的投影,观众代入感的强弱,是作品价值的重要指标。剧中人物每次身着新装出现时,屏幕右方总会弹出一个“剧中同款”的标签,只要轻轻一按,就能拥有了。想起《新白娘子传奇》的插曲《悲情面具》:“天地是舞台∕演不完情意∕不同的面具∕上演不同的戏∕是谁在编剧∕啊哈 主角是我是你”。《一仆二主》里杨树的手机铃声是李晓杰的《朋友的酒》,李晓杰是京剧科班出身,唱念做打到了歌声里就是醇厚利落。这首歌的第一节:“昨日一去不复回,哦也∕开心比什么都贵∕覆水不能再收回,哦也∕桃花谢了有玫瑰”,哈哈,一切尽在不言中!
【15】间接传播。陈寅恪先生曾言:“间接传播文化,有利亦有害。利者如植物移地,因易环境之故,转可发挥其特性而为本土所不能者。如基督教移植欧洲,与希腊哲学接触,而成欧洲中世纪之神学、哲学及文艺是也。其害则辗转间接,致失原来精意,如吾国自日本、美国贩运文化之不良部分,皆其近例。然其所以致此不良之果者,皆在不能直接研究其文化本原。研究本原,首在通达其言语。”这也要看情况。凤眼莲原产巴西,在当地因有生物天敌,只能成为观赏植物,而移植到中国后,无此天敌,且挡住阳光,导致水下植物死亡,破坏了水下动物的食物链。只有和语言紧密相关的文学会受翻译强烈影响,其他学科辗转无妨。
【16】形音互证。《中国文字的演变》,曹伯韩著,漓江出版社。曹先生认为:“文字的进化,须经过五个阶段:(一)助记忆阶段;(二)绘画阶段;(三)表形(象形)阶段;(四)表意阶段和(五)表声阶段。”合并简化后,“实际上只有表形、表意、表声三阶段而已。就表声一阶段而论,必须发展到拼音,方才完成,如果光是拿象形或表意文字随便使用来表示声音,还是不能完全从象形表意阶段超升出来的。”文中还提到:“今日西方的拼音文字,都是由埃及文字进化而来”,这就是汉字要“超升”到拼音文字的理由?同属四大文明发源地,中国文化为何要以另一种文化为基准,中国文化的坐标系要靠自己来建立。
【17】相对距离。唐晓渡先生在其随笔集《今天是每一天》中有一篇《世纪行过,卞先生走好》,谈到卞之琳先生对诗歌形式的探索:“回头看去,新诗史上像他那样对形式报以高度重视,并厉行试验和锻炼的,大概只有在数的几人。强调音顿的大致整齐,只是其外在的方面,其内在的精神……即以尽可能少的言词,创造尽可能大的审美空间。”张洁宇在《智慧之美——卞之琳诗歌的智性化特征》中将这位诗人的诗思归结为“相对”的概念,庄子是其重要源头,但“他始于庄子而最终接近了孔子。”而受艾略特影响,“‘感情的脱离’是卞之琳刻意实践的美学追求。”核心只有动态的“相对”,并无“最终接近”与“脱离”。
【18】难不废读。冯至先生在1985年写过一组文章,合为《昆明忆旧》,其中第七篇是《书和读书》,谈到当年艰难环境中搜求书籍的往事。当时冯先生正在翻译并注释《歌德年谱》,资料相当匮乏,偶尔邂逅好书,欣喜可以想见。抗战之际,冯先生最佩服的是陆游的《送芮国器司业》:“往岁淮边虏未归,诸生合疏论危机。人材衰靡方当虑,士气峥嵘未可非。万事不如公论久,诸贤莫与众心违。还朝此段应先及,岂独遗经赖发挥。”为杜甫作传,也是因其忧国忧民。作者讲到自己“在昆明读的书不多,那些书的作者却对我说了些真心话……如今我怀念和它们的交往,也跟怀念当年与朋友和同学们的交往没有两样。”
【19】根深叶茂。穆穆有篇文章:《俞平伯先生》,其中提到:“我读俞先生的作品很多,但是那时候谈不到领悟和体味的问题,只觉得是好,好到说不出来的轻松。”俞先生旧学深湛,所得“轻松”是可以和苦雨斋的“醇涩”一比的。作者又引用知堂的评价:“平伯所写的文章,具有一种独特的风致,这风致是属于中国文学的,是那样的旧而又这样的新!”文化上的相反相成,深层是相辅相成,继承都做不到,创新更是奢谈。作者将新文学的启蒙时期比作放足,“正如拿胡适之先生的《尝试集》和今日的新诗一比,没有一首能够拿得出手的”,无论是哪个“今日”,这句话都不成立,读过新诗和《尝试集》的朋友一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