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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与莽原(小说)

(2009-10-20 17: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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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类: 小说

              群山与莽原(小说) 

                

    那地方名字很怪,叫宕昌。当地人把宕字念成(tàn),变成tàn(炭)昌。你要试图更正他们的读音,一种疑惑的视线会朝你投来,不用言语,你可以读出其中的含义:你这个人怎么就与众不同呢……

    这里地处陇南,深藏于千山万壑之间。河东岸是秦岭山系余脉,河的西岸与青藏高原连成一体。他的家就在群山褶皱中大河坝乡的一个小山村。晴天时,可以从沟口看见对面宫鹅沟顶端巍峨雪山的倩影。

    他家住在半山腰上,村子周围种满了花椒树和樱桃林。花椒树刚刚结出碎小的花椒骨朵儿,一丛丛一串串的,意味着一个丰收年分。不知到了秋天,那花椒会在哪家的锅灶间融进缕缕菜香。樱桃还要几天就可以采摘了。此刻,鲜红、紫红的果实结满了枝头,一颗颗一片片的,煞是惹眼。

    他生在长在深山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常常为自己视线受阻感到迷惘。在晴日里,除了向头顶的苍穹望去,视线似乎能够洞穿蓝天。除此,往四遭眺望,满目层层叠叠的大山,视线随处都遭阻断,令他心头憋闷。

    他常常站在山坡上一边干着手头的农活儿,一边会陷入遐思——何时可以走出大山?有时他会这样轻轻地问自己。

    有一次,他到山下坐落于谷底的镇子上时,听到几个外出打工回来的后生们谈论他们所见过的世界。他们说,有那样一种地方,四周没有一座山梁,到处是一片平展展的土地,在那里落满了城镇,城镇与城镇之间长满了庄稼。不过,当你的视线碰不到山的时候,你会感觉很累。他们说。

    他实在想象不出他们累的感觉。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平展法?这个信息给了他一种新的遐思与困惑。他暂时忘却了视线被群山阻断的苦恼。

 

 

    那天下午,他照例站在半山腰上自家地里做着农活。天气还算晴朗。不过宫鹅沟顶端的雪山已被云锁雾罩,浑然化作一个巨大的云堆,根本看不见它洁白的胴体。望着那个巨大的云堆,萦绕他心头的憋闷和新添的遐思与困惑搅在了一起,有点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擦了把额头的汗,试图蹲下去歇会儿。并不确切,他似乎觉得地动了一下。他有些狐疑地挺直了身子。他觉得这会不会是自己的一个错觉,亟需验证一下。他的目光正在急速搜寻某个固定物,试图以此择定坐标。

    恰在此时,大地的跳动从他足底传到了膝盖,又由膝盖直奔脊柱,最终袭向了脑颅。是的是的,他发现自己身体真真实实不由自主,浑身依照大地的律动在抖动着。霎时恐惧牢牢攫住了他的心。四周忽然间腾起股股粗壮的尘柱。好像大地在粗鲁地呼气,那污浊的气流直冲云霄。刹那间,对面的山便被尘烟覆盖。他自己也被尘烟裹住。浓烈的尘土味儿呛得他鼻孔发干,喉咙发堵。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心头更加憋闷了。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开始厌恶起这山来。要是能离开这鬼山就好了!他在恐惧与憋闷的绝境中暗忖。

 

 

    他没有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山的跳动似乎停止了。尘烟就像雨天的雾霭一样,牢牢锁住了大山。他的视线真正受阻,他只能看见身旁的花椒树和樱桃树。它们的枝叶和果实上落满了尘土,一株株一棵棵似乎已经被刚才大地的抖动摇昏,可怜兮兮的,正在迷茫地呆望着他。

    对了!家!家怎么样了!一个清醒的意识骤然升起,令他头皮发麻!他开始穿云破雾般撕开尘烟,在密密匝匝的尘柱间狂奔。

    没有风,似乎连风都被大地的震动吓昏了,躲在哪个山洞里不敢出来。于是,四周尘烟弥漫,他强烈感到呼吸困难。这是一片土山,土层很厚,所以没有滚石,但是尘烟很冲,从平日里看不见的无数的地缝中钻出来,直往上冒,让他喘不过气来……

 

 

    当多日以后,镇上的干部再次来到时,他的记忆中依旧只有一点,就是地震那天漫天遍野的呛人尘烟和粗壮的尘柱。他很幸运,地震发生时,他的妻子正好在院子里做活,他的房屋倒塌了,成为一片废墟,但是妻子却毫发无损。他的孩子在学校也奇迹般地平安逃出了教室,没有受伤。他们住在政府下发的那顶蓝色的“民政救灾”帐篷里,眼下还不知道该如何重新起屋造房。大山还会时不时地抖动一下,他们说那是余震。但已经没有尘烟冒出,似乎大地的怒气已经释放殆尽。山风似乎也苏醒了,时不时地会造访他家的蓝色帐篷,寻找缝隙从那里钻进钻出,向他炫耀着自身的活力。太阳依旧每天朝起夕落,日子好像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镇上的干部说,这个村不能就地重建了,这半山腰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条件恶劣。要整体搬迁下去,政府正在规划。到时候会重新在河滩辟出每家每户的宅基地。政府会帮助他们重建家园。几个村的人都会住到一起去的。

    似乎是在无意间,镇上的干部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政府正在组织一批灾民向新疆移民,你去不去。在那边,住房是现成的,还可以多分给一些地。这一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先是一怔,张开了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忽然间,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喜悦自心底油然升起。他觉得这是自己冥冥中所祈望的——终于有机会走出这大山了!一瞬间,一种释然让他感到浑身的轻松自在。

    他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说,去。我们去。

    他甚至与妻子都没有商量。

 

 

    其实,他的陌生感是自打离开哈达铺,走出县界翻上麻子川后就开始了。

    他并不知道这里就是黄河、长江水系的分水岭。只觉得才走了小半天功夫,这里的山与自己家乡熟悉的山已然不同。这里山势辽远开阔,那一片片望不到尽头的青稞地,与自己打睁眼看到的紧凑局促山坡地不同。他忽然开始有一种失落感。但不知到自己为什么失落。

    在岷县,当他看到洮河不可思议地折返向北流去时,他甚而有点承受不了。他从没有想到过河水也会流向北方。在他们镇旁,那条河是一路向南奔腾而去的,在两河口那里汇入白龙江,复又一路朝东倾泻而下。如果他不走,他的新家应该就安在那河旁的某处滩地上了。不过在谷底自己的视线或许会更加受阻吧。他想。

    于是,他与曾经被他厌恶的、常常阻断他视线的、被崇山峻岭深锁的家乡渐行渐远。

    在殪虎桥,汽车西向折进深山,最终从一座雪山腰际间攀援翻越。晴空丽日下,高山草原上羊群和牦牛群闲散开来,还有几匹马也在那里享用着青草。他第一次被这样的景象吸引,心底漾起一种喜悦与自得的暖流。当一片片红桦林与云杉林并肩交错出现在左手背阴山坡上时,他甚至有那么一会儿被这猝不及防出现的美景惊呆了。他不由自主地把后脑勺上的头发倒抹了一下,那一蓬乱发就像显示雄性的公鸡羽翎一样,十分威武地扎煞着……

 

 

    汽车很快驶出了雪山林场沟口的罗家磨。

    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另一种景致。一种深邃、廖远、空阔的地望迎面扑入他的眼帘。他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原来会如此无限延伸。他有一种激动、一种感慨、一种解脱、一种眩晕的感觉。或许这就是那些镇上的后生们所说的累?他不敢肯定。在目力所及的远方,隐隐约约还有一些山脉横亘。

    当汽车穿过渭源会川镇时,不知怎么,他被镇子西边那一道柔和舒缓的绿色山梁感动了。但是,当他回首望见那道远逝的雪山,心底略感怅然。他的家乡——那个阻断过他视线,曾令他生厌的群山包裹着的家乡,那个霎时间升腾起股股粗壮的尘柱,被尘烟笼罩的半山腰上的昔日家园,已然留在了雪山那一边。

    他品不出此刻自己心底的滋味到底是甜是酸……

 

 

    当他发现再度与洮河相会时,已经是在临洮境内了。这条不知何时游离于他而去的河流,现在又被他撵上了。

    这里河谷开阔,两边的山峦低矮,他的视线时时可以越过那些山峦远眺。他忽然觉得,视线无遮无拦随意游走,并不让他感到惬意,心底反倒变得空落落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习惯于那种一眼望去,满目青山的世界。虽然他曾抱怨视线受阻,但现在看来或许那才是他真正的生活意义所在?

    越往前走这些山体越不成样,开始变得裸露无遗。那赤裸裸的褐石和光刺刺的白土让他发憷。天哪!在这样的地方人居然也能生存!他第一次为生存感到恐惧。

    他是带着这种恐惧与疑虑驶入兰州,在灯火辉煌中复又登上火车,在夜幕笼罩下越过黄河。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列车会过黄河,更没有看到从车窗一闪而过、在铁桥下深沉流淌的黄河……

 

 

    现在,一切已经不能复返。火车轮轨有节奏的哐当声,替代了汽车喇叭尖锐的鸣叫声。他一觉醒来,火车早已穿山越洞,翻过乌梢岭行走在河西走廊。

    在左侧,是逶迤而去的祁连山脉。那些银冠似的雪峰随着山势忽近忽远。在他看来,不如宫鹅沟的雪山亲切。但不管怎么说,在他的视野里还有山的胴体存在。这一点令他略感慰籍。

    但是,他不能适应一侧有山,一侧空阔的空间。

    他从没有在这样的天地间生活过。

    在他的意识中,似乎天下都应该是被群山包围着的河谷,河水一路向东流去。然而,此刻透过车窗右手望去,却是一望无际的莽原。

    他发现有时他的视线可以伸及天地交接处。这一点令他不可思议,又有一点隐隐的后怕。人怎么可以一眼望见天地接壤处呢?他真的不能适应这样的一望无际。

    他感到了累。

 

 

    平原的视觉疲劳就像倦意一样,挥之不去,一直紧紧伴随着他。        

    当火车毅然决然挥别祁连山脉,穿越铁色戈壁,快乐地鸣响笛声接近另一座山脉——天山南麓时,他有一种几近绝望的感觉。那遥遥无期的路途令他生畏,就连太阳都被这一望无际的莽原牵累,光色变得有些黯淡。此时已经接近黄昏,除了明净的蓝天,那浩瀚戈壁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薄纱。他似乎看到在靠近铁路的荒原上,有两只红褐色的野物回首向列车张望。它们只是从车窗前一闪而逝。是黄羊还是什么,他不敢确定。

    他忽然怀念起那个举目就可以将视线碰撞回来的家乡的山川了。他现在才觉得,自己投出去的视线被满目青山撞回,似乎全然可以用手心随心所欲地揽住它抚摸它。他不觉望了望自己的手心。是的,那一天,当大山剧烈跳荡时,他像一只山兔,在粗壮的尘柱间一跃一跃地穿行跑回了家。自家最后一堵残墙恰在他跑进篱墙院时轰然倒塌。他看不见妻子,只觉得她被埋在了废墟下面。他拼命地用这双手刨起了废墟。他在狂呼着妻子的名字,他的喉咙灌进了很多土。他的胸腔在被尘土淤塞,有一种火辣辣的燃烧感觉。

    妻子是从他身后浓重的尘幕中出现的。妻子哭喊着向他扑来抱住他后背时他着实吓了一跳。大山又一次猛烈地跳荡开来,他俩双双跌倒在地滚了一身的土,本来就浮尘遮脸,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是一双眼睛是亮的。只要人活着就好,他们会意地相视一下,不约而同地蹦了起来,一起跑向山下的学校,他们要去救他们的孩子……

 

 

    又一个夜幕看看就要降临。

    凭感觉,这里的夜幕降临也要比层峦叠嶂的家乡晚许多。也许,是没有大山可以让太阳早点沉落的缘故?他感到新奇和困惑。

    一种焦躁不经意间向他心头袭来。

 

 

    当又一次换乘火车后,他离开了这座陌生的城市乌鲁木齐,继续西行。车站站台上弥漫着被炭火燎过的孜然香味嵌进他记忆。

    他又一次想起了在河西走廊的感觉。此刻,同样左边是天山山脉一路西向逶迤而去,右边则是一望无际的准噶尔原野。他现在开始怀疑起自己来,究竟是留恋让他视线受阻、心头发闷的重重叠叠的家乡的深山大壑,还是渴望走出山的屏障让视线和心灵自由驰骋飞翔?

    他不知道。

 

 

    在奎屯由火车换乘汽车时,他看了看沉默的天山雪峰,叹了一声。还算有山。他喃喃道。他嗅到风从远处送来一种淡淡的幽香,但他不知道那就是荒漠草原艾草的芬芳,却解不去他心头的焦躁和不安。

    一路上白天里他都不会睡觉,甚至晚上也没有睡意。不知怎地,在离开奎屯后,在折向北方准噶尔腹地的公路上,随着汽车车身微摇,他在焦躁不安中意外地沉沉睡去了。

    也就在此时,天山巨大胴体和它的雪峰,悄然远匿于淡紫色天际堆积的云朵中了。

    当他一觉醒来时,车已到了车排子。一下车,望着夕阳下平展展伸延开去、无边无际的准噶尔原野,他忽然失神了。倘使在清晨,在明媚的阳光下,尚没有被浓云覆盖的天山雪峰,会灿然俯瞰准格尔原野,他的视线也一定会撞上天山雪峰洁白的胴体。但在此刻却不能,雪峰被天际与积云隐匿。

    他禁不住又呼又喊起来:山呢?山呢?我家的山在哪里?妻子和孩子有点异样地望着忽然变得的陌生起来的他。但他对她们的存在全然视而不见。在他的视野里除了家乡群山飘忽的影子便是一片空白。他的视线漫漶地投向四周,复又无力地收回。他就地手舞足蹈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山呢?山呢?我家的山去哪里了?

    人们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带队干部找来随队医生。医生望了望他迷离的眼神,和那近乎于反向的肢体动作,十分镇静地说了一声:

    他疯了。

    接着,又补了一句:

    快送医院。

 

 

        载《黄河文学》200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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