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我送别了两个人，以同样的方式告别，他们也以类似的方式被记住。窗外很黑，我想起他们的时候，眼里盛满了感激。

    去年这一年做了些什么？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事，但说说也没什么了不起。
    五一的那几天，父亲去世了，终年55岁。走之前，他亲手安排好自己所有的后事，甚至对自己的死法，也要别出心裁地设计一番，可惜未能如他所愿。
    那天早上，我发了一条围脖：“讣告：父亲李玉玺，于5月5日凌晨去世，终年55岁。父亲18岁从教，历任村民办教师、师范学生、村公办教师、乡学区校长、濮阳市实验小学教师、主任、校长，河南省首届十佳校长。父亲课上完了，以后自学。”
    将父亲的消息广而告之，是为了让大家记住他。

    很多朋友留言，跟父亲告别，有一条回复吸引了我，是一位高中语文老师的。恰巧正是在父亲那个小城，这位老师为教学生们如何用字简洁，就拿我这条围脖作为例句给学生讲解。谁知，她班里的不少学生激动地说，那是他们上小学时候的校长。过去多年，他们终于又有了他的消息，以这样特别的一种方式。
    那节课成了学生们对父亲的集体怀念。那位老师私信告诉了我这件事。
    父亲的一位朋友说，走之前这一段，你爸爸表现得真了不起。我回答，他是很棒，很像我奶奶和爷爷。
    奶奶得了30多年的痨病，死对于她来说，像个姗姗来迟的节日，像我那个骗了她一辈子的爷爷。最后几天，奶奶简直已经迫不及待，她只念叨着一句话，死一个人咋这么难。时间漫长得，足够全村的老姐妹来和她道别。

    爷爷是一个喜剧，这位深得小孩子爱戴的败家子，像极了《活着》里面的福贵，一辈子没心没肺地过日子，到老了突然对奶奶好得不得了。奶奶去世之后，他一个人每天听戏，打牌，把父亲的好烟拿出去散给老弟兄们抽，提瓶五粮液到小卖部换点钱就玩去了。
    他死的那天，我和父亲用救护车拉他回村，路上一直堵车，绕路很久，他静静等着，问到哪里了。还跟我交代，护士渴了，到村里给人家买可乐喝。又问我今天是农历哪天，说村子里有集。到家，二叔背他下车，爷爷问一句，到家了？回答是的，爷爷就停止了呼吸。
    处理完父亲的事情，回到北京，直奔球场参加比赛，坚持到下半场，被对方的小后生一撞，像头喝醉了的熊斜着扎在地上，听见自己响了一声。右臂骨折。半个多月后，南非世界杯开始了。
    每场比赛之前，我掩上卧室门，熄灭客厅的灯，把声音开到最小，小荧屏一明一暗，映着一个老男人痴肥的身体。进球的时候，老男人叫一个好，低沉得像咬着被单叫床。比赛大多无聊，黑暗中老男人的眼睛闪着鼠类一般的光，在女儿的零食箱里翻来拣去，偷偷嚼些薯片和小浣熊干脆面，发出些嘁嘁喳喳的声音。

    那一个月，那个擎天柱般嵌着钢板的手臂，写了40篇世界杯专栏：悲伤的塞尔维亚人，那些总是抽筋的老家伙，原来剧情是这样设计的，分成两半的子爵，你终于发现了时间是个贼，他们像一群送快递的，老男人的世界杯纪元……
    2010年的最后一天，我在海边一个小渔村里睡觉，想我的奶奶，我的父亲，还有我自己。半夜收到李洱的短信，史铁生去世了。
    在我的记忆里，史铁生逢人便笑，从来不愿意拒绝人，很多人去找他，倾诉他们的心事，仿佛史铁生是一个牧师，他们也总能怀着感激离开他的家。中国的作家只关心现世，讲究“活着”，在“废都”中“过着声名狼藉的日子”，只顾肉身，不管灵魂。只有史铁生默默地捡漏，在无人理睬的地方，种下一棵一棵的树苗，让它们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长出些花来。
    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死是一个必然到来的节日。

    在我的围脖里，有位女孩这样跟帖：她上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讲《我与地坛》一课，老师在台上读，全班女生在台下流泪，连男生们都挺不住了。
    这是我的2010年，我送别了两个人，以同样的方式告别，他们也以类似的方式被记住。道一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地抱一抱你。窗外很黑，我想起他们的时候，眼里盛满了感激。

文/潘采夫  多一克温暖约稿  登载于《博客天下》总56-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