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命的消失，对活着的生命而言就是触感的消失，怀念一个生命，就是怀念一种触感的印痕。大脑和皮肤同样有记忆。

    两年前的某天，我在开往德令哈的大巴上昏昏沉沉地睡，短信铃声响了，妻子告诉我，王子咪死了。
    王子咪是一只猫，一只刚出生不久的流浪猫。那年冬天，我在几只瑟缩的小猫里选中了她，把她抱回家，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女儿一路上兴奋不已，这名字一下子拉近了她与猫的距离，有种突然做了姐姐的狂喜。抱着王子咪回家的路上，我的手臂不得不拿捏着合适的力道，既不能让她跑掉，又唯恐压迫了她的呼吸。这让我想起女儿刚出生时的样子，一个粉嘟嘟的肉团，有眉眼、有小手小脚，还有脆弱的呼吸。我整晚端详着这个小东西，数着她胸口起伏的次数，心惊胆战，唯恐那轻而小的呼吸在下一秒钟停止。
    王子咪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女儿和我开始设置并照料她的生活，王子咪眼神中的恐惧和戒备日少，渐渐地，她已可以容许我们把她放在膝头，摩挲她毛茸茸的下巴和温热柔软的小肚子。又过了一段时间，每当我和女儿进门，她都会跑过来，用那柔软的小身体轻蹭我们的腿，或者跳上沙发，爬上我的肚子，睡一觉或者装着睡上一觉。她从来都在固定的“餐厅”吃饭、固定的“厕所”方便、固定的“卧室”睡觉，从来不把尿撒在沙发和床上，高贵而懂事。

    女儿告诉我，直到她死的前一天，才把尿尿到了沙发上，那时她已经病得很重，已无力控制自己的膀胱。女儿后来在日记里描述：那是一小片让人心碎的湿。
    王子咪只活了短短3个月。她死于我当初横蛮地改变她命运的残忍。在几千里之外获知她的死讯，这让我恨起这次远行，虽然我明白，即使自己在，也无力帮她曵住死亡。
    我摸出墨镜戴上，在黑色镜片的掩护之下哭。
    我的手掌和每一根手指的指腹上，都是她绒绒的、温暖的、柔软的触感。车的颠簸，让这种触感支离破碎，只能竭力感受着，收集着，我知道这感觉稍纵即逝、后不再有。

    一个生命的消失，对活着的生命而言就是触感的消失，怀念一个生命，就是怀念一种触感的印痕。大脑和皮肤同样有记忆。
    12岁那年的夏天我去舅舅家，我9岁的表妹郑重地把我领进屋子，指着箕踞床头的一个老人说，这是我奶奶。然后我就哭了，哭得差不多要憋死过去，表妹和那个老人被我的哭弄得手足无措，她们对我为什么哭一无所知。表妹的奶奶，我该叫她舅姥姥。
    那时我的亲姥姥死了还不到一年，这之后她密集地出现在我梦中。每次梦醒我的脸都是热的，只是正在不可遏制得慢慢变凉。温度的逐渐降低反复提醒我，她真的不在了，此时正在从我的人生中消失。

    这些梦让那时候的我固执地认为：死不是猝然终止，而是一个正在发生的过程。我相信姥姥正在一点一点地死，而不是早已离世。那些变得越来越稀薄的触觉，更让我抱持这个念头。因此那时的每个晚上我都竭力让自己早早入睡，并试图在梦里抓住梦的脚，假如梦有脚的话。我希望这个梦走得越慢越晚越好。
    然而结果是悲哀的，姥姥在我梦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醒来后我的脸依然温热，但那温度却不是她的，我能清晰地分辨出那残余的体温是来自她的抚摸，还是源自其他的什么。我知道，那个温暖的灵魂正在抽身而退，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和我姥姥酷似，面容语调无一不像。在我哭出来之前我叫了她一声姥姥，那不是“舅姥姥”的省略，那一瞬我确信这个老人就是我姥姥，亲姥姥，我相信这就是她最后一次显身，跟她的外孙做亘古之别。

    舅姥姥显然明白了我哭的原因，她把我拉进怀里，可我片刻之后还是挣脱了，我的动作幅度之大让表妹愠怒不已，她觉得在她奶奶之前我表现得毫无礼貌。这时我的眼泪已接近枯竭，只剩下惯性的抽噎，我努力用连贯的语句跟舅姥姥说了再见，和有空再来看望她之类的话，转身离开了。
    她的手一样是温暖光滑的，可那不是专属于我的温暖，很像，却也只是很像而已。

文/阿丁  多一克温暖主题约稿  登载于《博客天下》总56-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