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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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童年父亲《飘》岚散人 |
分类: 晨露夕霞 |
法国电视六台放《飘》,我把收拾餐具的任务推给老公,从餐椅直接坐到沙发上看将起来。整整三个钟头未挪地方,看得津津有味,和第一次一样。
有的小说写得太好,原著可以细细地读上十几遍,不光不感厌倦,而且回回心荡神往,如《红楼梦》,如《战争与和平》;然而,这样的著作一但拍成电影或电视剧,却总是惨不忍睹,看一遍都是多余。小说好看,电影也吸引人的作品真不多见。《飘》可算是这些凤毛麟角之一。
第一次看这本小说已有三十多年了。
那时文化大革命正进行得轰轰烈烈,抄家十几次后,家里两只书架上只剩下了马恩列斯毛的文字和一些口号式著作。小说可以看看的只有一本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一本《收获》杂志上登载的《迎春花》。那本大开本的《收获》被翻得拦腰折断,经常是读了上半页找不到下半页。外国小说除《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外,还有一本《牛虻》,也一样被翻得脏兮兮,烂糟糟的;封面早已仙人乘鹤,包裹的牛皮纸也是补了又补,换了又换。在这校内常停课,课外无玩具的时代,十来岁的我经常坐在书架前把书一本一本地抽出来,又一本一本地放回去,期望能找到好看的书。
这个贫乏的日子有一天起了变化:父亲被下放到中文系里当了图书管理员!冒着罪加一等的风险,他时不时地偷偷带点书回来。那段时间,我总是巴巴地等父亲回家,屏住气看他的脸色。如果他会心地笑笑,我的心就会野马狂奔起来:有书可看了,有书可看了!
契科夫,果戈理,莫泊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大仲马,小仲马,儒勒.凡尔纳,左拉,巴尔扎克,杰克.伦登,海明威……这些作家笔下的人物和故事让我看见了外面的大千世界,了解到世上除了红色之外还其它的绚丽。
哥哥姐姐也是饿书鬼。一有新书,马上先宣布“从大到小看”。作为排行老四的我,总是忿忿不平。有一次,当我如饥似渴地看完《基督山恩仇记》第一卷,发现第二卷还在大姐姐手里,中间还有小姐姐。轮到我,起码要等两天。心里实在难熬,趁大姐姐有事放下书那一刻,抄起书,一下就把自己反锁进了父母的房间。任凭大姐姐在外怎么敲打,就是屏住不开门。后来姐姐搬来父亲,令我把书还给她。我恼羞成怒,把书狠狠地往她头上扔去,然后赖到地上嚎啕大哭。事后大姐姐伤心地说,我平时对你这么好,你却会这么凶狠地对待我,真没良心。是的,那时我会为了一本好书耍尽无赖,甚至不惜加以拳脚。
有一天,父亲从朋友那里借了一套《飘》回来。神神秘秘地锁进他们房间的大橱单扇门里,并明言宣布,此书小孩不许看。为什么?是看不懂,还是大毒草?这个怪怪的单名是什么意思?因为哥哥姐姐也没资格看,我虽然心里痒得虱子乱跳,也没话好说。但每次听到橱门响,总会蹓跶到房间里,装模作样地摸这摸那,目光却直直地往那单扇门里飘。每次都看见那套书矗在那里。有时一本,有时两本,还没还掉!
一天下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又无聊,又馋痨,我荡到父母房间的五斗橱前,翻玻璃柜里的瓶瓶罐罐,想找到点可吃的东西。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在一个小白塑料杯里有一根毛毛糙糙的,灰不溜秋的小金属棍,似曾相识。
父亲靠边后,没权写文章了,常在家里干手工活。买一堆石头回家来刻图章,到旧货店买旧相机,旧手表来拆拆装装……拆锁,挫钥匙也是他的爱好之一。不知多少次看见他眼框里夹个单眼放大镜,坐在写字台前捣鼓,也不知多少次叫我来把脸贴到地上找掉掉的小细螺丝钉。不错,这小小的灰金属棍就是他按单扇门钥匙的样子挫的。
我下意识地望望四周,就像猫咪在吃美食前警觉地察看有无天敌突然袭击的样子。家里静静的没有别人,只有我的心咚咚地跳在耳朵里。我知道开这单扇门是犯禁的。但是,那里已没有父母的日记,也没有值钱的细软,这些都已被抄家抄走了……那里只有一些被面之类的东西……当然,当然,还有那套书……当然,没有那套书我不会要去开这扇门……当然,因有那套书就不许开这扇门……就开开看一眼,看看里面讲点什么,为什么叫那么个怪名字,然后马上关上?
我伸手抓起那根小金属棍,抖抖地把它插进了单扇门的锁眼里。
那书,软软的,牛皮包书纸卷着边,看着就让人喜爱。我那时特别钟情于破书,认为外表破烂是内容精彩的标志。随手翻一页,看到有姓郝,姓白的人在一个叫十二棵橡树的地方吵架;再翻一页,又是姓郝,姓白的在吵架……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没搞懂名字《飘》是什么意思。紧张,手心湿湿的,我把书放回原处,合上门,转动钥匙,咯吱吱,锁好。刚想松口气,忽然暗暗叫苦:要命了,那小棍卡在锁眼里拿不下来了!转过去,再转回来,还是拿不下来。父亲这个业余锁匠技术不灵光。哪能办?哪能办??我去把工具箱里的小螺丝刀拿来,重新打开门,三下两下从里面把锁头给卸了下来。找张纸铺在书桌上,再把锁芯拆开。呵,小棍终于拿下来了!可锁芯里的弹子也滚撒了一桌,不知谁是老大,谁是老二,怎么也装不起来了!这下彻底完结,这祸是闯定了!我关上大门,留下一桌混乱,出去找同学了……
天黑了,晚饭时间早已过去,该回家的都回家了。肚子饿得叽里咕噜,我磨磨蹭蹭回到家里,准备挨一顿臭骂,说不定吃点生活。出乎意料,父亲并没有训斥我,只是嘿嘿讥笑说,本领倒不小,居然能把锁头锁芯都拆了。我看看房里的那扇橱门,锁头已重新装好,和往常一样紧闭着。晚上睡到床上,忽然发现枕头底下有本软软的,包着牛皮纸的旧书。一下子,所有的内疚和不安都化作滚滚热流泻在了枕头上……
这么多年过去,《飘》的小说和电影看了又看,每次都让我想起那天下午的惊慌。看到现在的孩子可以随心所欲地选读各种好书,真是羡慕,也总想把我们那时的饥渴讲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有好书读是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