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山塔林于达真诗碑(下)
(2024-03-29 16:0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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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研究昌平银山塔林于达真于慎行朱维京 |
分类: 郊坰寻古 |
“明代中叶以后,以文驭武的总督、巡抚制度牢固确立,文官成为战争能够取胜的重要保证,因而文士知兵、谈兵成为一时风尚。万历以降,文士究心兵事者,仍然多不胜数
十三年底,董一元移守宣府,继任者为张邦奇[40]。张武举出身,雅好吟咏[41]。共事期间,于达真与他虽无深交,倒也相安无事。
十五年六月,于达真升蓟州兵备副使[42]。张邦奇和户部谢君(大概是驻昌镇的管粮部曹)特意请已是礼部右侍郎的于慎行作《送于宪使子冲备兵蓟门叙[43]》,为他送行。于达真到任后,八月,董一元也由宣府调任蓟镇总兵,老友重逢,相得益欢。二人恢复戚继光创建但已废坠的兵制、器械、练兵法和部分长城,补苴规恢,军声大振。当然,得间少不了校猎于山野之间。于慎行作于这一时期的《炙兔行为于子冲赋》,生动表现了于达真的飒爽英姿,冲天豪情:
渔阳大使齐大侠,行边数奏甘泉捷,千金饱士士欲死,领向狐奴山下猎。黄榆九月号北风,双鞬怒马如盘空,弓影向天毛羽落,弦声撇地霜草红。绿眼健儿马前走,血悬两兔〇(按:釒+斿)贯首,传火无烦玉鼎调,擘肩未假鸾刀剖。鸱夷吐酒复不住,月氏漆器在左手,酒酣握槊还大叫,笑谓鲁生尔能否。沙头月出燕云黑,枕藉相看头不帻,平生肝胆向谁倾,说著世人双眼白。羽猎虚随卜祝群,词人亦自树功勋,试问陇西李都尉,雄才肯数霍将军。
“说著世人双眼白”,“雄才肯数霍将军”,透过诗的结尾,在奋发豪迈之外,也明显感受到于达真的恃才傲物。于慎行评价他:“子冲为人沉雄跌宕,器识绝人。规画事机,皆有大略,不为龌龊之算。其才纵横险易,无所不宜,而不能为浮文小礼以适人耳目。平生尤慕侠节,即邑里少年斗鸡蹋鞠、鸣瑟踮屣之娱亦无不与其间,而不能与俗士俯仰。雅以文章自命,睥睨千古。客谈艺文其侧,辄白眼仰天为弗闻也。平生所心服者,惟其师李先生一人而已[44]。”今天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简傲成为他后来仕途颠踬的注脚。
乾隆《蔚县志》记述张邦奇,“状貌魁梧,器量恢廓。神宗谒陵时,一见奇之,撤御馔以赐,并令衣蟒玉侍卫左右[45]”,为武官少有的宠遇。说的大概是万历十六年九月,皇帝驻跸巩华城,张邦奇率昌平州属官吏、师生、耆民等朝见时的事[46]。同月,董一元被劾,张邦奇接任蓟镇总兵,与于达真再次共事。但之后张邦奇的所为,未见“器量”恢廓,倒是有些褊狭了。
一日,张邦奇与于达真骑马校射。并驰中,张失控堕于马下,于达真回头大笑,折返回来从马前将他搀扶起来。随后的射箭张又输了。大庭广众之下,武将输给了文官,张心中愤愧难当。久之心生芥蒂,处处与于达真作对[47]。当时的顺天巡抚是王致祥[48],是于达真的上司,他有一个亲信犯了事,有意回护,于达真却不留情面,将此人法办,为此王致祥怀恨在心[49]。
以上是于慎行的说法,但不难想象,于达真遭嫉恨不仅仅因为这两件事,也许更多的还是他的简傲惹的祸。于慎行指出“张将军出故政府门下”,即张邦奇是当时某位阁臣的门生[50],张心知如果王致祥坚决提出将于达真调走,阁臣和吏部不会留难。因为有了这一番幕后操作,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于达真升河南右参政[51],明明是遭受排挤,上司的说辞却冠冕堂皇:朝廷极知其才望,如此调动只是想让他稍安逸些罢了。明末惯例,蓟镇兵备卓异者有望升巡抚、总督,进而为列卿,张学颜、杨兆、王一鹗都是走的这一条仕途[52]。于达真久在北边,一直想要有所建树,此转内地,反而无所施展,明升暗降,怏怏不得志。
不知是何原因,直到第二年的五月于达真才赴任河南,当其道出都门,于慎行(礼部左侍郎)、朱维京(光禄寺丞)在朝为官,王兴甫以年资入贡国子监读书,四人重新聚首,当年的总角挚友如今已鬓染秋霜,抚今追昔,百感交集。于慎行赋诗以纪之:
《偕朱可大丞卿、王兴甫文学会于子冲藩伯于城西道观二首[53]》(其一)
长安城下路漫漫,邂逅开尊集旧欢。
三辅征尘聊驻马,百年交谊此弹冠。
从知浪迹同飘梗,不道流光迅转丸。
回首垂髫浑似梦,翛翛华发笑中看。
早在隆庆五年(1571),明朝与蒙古俺答汗达成封贡互市和议,西部边塞停止了连年的战事。俺答能够遵守和议,河套、松山、西海蒙古各部并听约束。万历十年,俺答死,其子黄台吉袭顺义王,尚能维持现状。黄台吉死,万历十五年,其子撦力克嗣封,因缺乏威望已不能制驭各部。各部涣散,不相统一。或转堡受赏于延绥,或借路生事于甘肃,或受赏于东而窃掠于西,或罚服于此而狂逞于彼。其中在甘肃、青海间活动的火落赤、卜失兔两部尤其不受节制,经常抢掠番族骚扰近边[54]。而明朝方面,当初封贡原为“内修守备,外示羁縻”,但承平日久,人情偷安,边备日弛[55]。万历十八年六月、七月,西海蒙古火落赤部接连寇扰旧洮州、河州地区,明军损兵折将,西陲震动[56]。六月,撦力克也渡过黄河,至临洮,声欲内犯,屯兵青海莽剌、捏工二川[57]。七月,朝廷命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尚书郑雒经略陕西四镇及宣府、大同、山西边务[58]。七月至十月,先后撤换了陕西三边总督梅友松以下一众文武官员[59]。
闻鼙鼓而思良将,万历十九年四月,科臣疏荐:“于达真谋勇名者,何不令驰驱塞上乎?”兵部题覆咨吏部酌用,帝报可[60]。六月,科道诸臣又交章推荐[61]。但随后都没了下文。八月十七为万寿圣节(神宗皇帝诞辰),于达真作为河南右参政进京朝贺,因以母病请急罢归[62]。于慎行时任礼部尚书。自上年以来以病屡疏乞休,皇帝每每温旨慰留。本年再三疏请建储,帝稍疏斥。七月,御史劾礼部预洩山东乡试典试官名[63],遂引罪疏请致仕。九月,终获许[64]。
二十年正月,于达真偕王兴甫由济南来东阿看望于慎行[65]。三月,三人同游玉符山(即泰安灵岩山),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悲欣交集。在遍游名胜古迹后,临别饮酒达旦。其时已得知宁夏“哱拜之乱”的消息[66],对他们触动很大。被乱兵杀害的党馨、石继芳同为益都(今青州市)人士,是他们的山东同乡,而党馨还是于慎行的进士同年。于达真想到自己遭遇倾轧,壮志难酬,以酒浇胸中块垒,醉而歌且泣。于慎行感同身受,少不了安慰开导,赋诗纪之:
《灵岩禅室子冲、兴甫夜饮大醉[67]》
对酒不能醉,明星已在天。
放歌知爱客,纵饮是逃禅。
世事惊心后,时才曲指边。
乾坤吾党在,把臂意茫然。
天亮后,于达真告别二人,将所著诗集一册赠给于慎行,独自返回济南
四月,于达真起为陕西右参政。他本来希望去宁夏前线,却被任命于后方,拟辞不就。于慎行驰书规劝:“国方有难,不得以亲为解。”并作诗激励他尽早出仕:
《闻子冲被徵寄问,兼趣早出四首[69]》(选二)
其二
西山烽火照边城,殉国何人更请缨。
知是济南年少在,匣中长剑作龙鸣。
其四
四十男儿报主身,时艰安得避风尘?
功成自有抽簪日,且借青山与故人。
大约是在七月初[70],于达真启程西行赴任。至河内(今河南沁阳),痤疽(按:毒疮)反复发作,居留数日将养。病稍转轻,继续西南行至孟县(今河南孟州),渡黄河时,所乘良马又落水淹死,心中非常气恼,病情加重。行至陕西兴平,疽遂大发,卧病不起。友人遣驿使为他上书请告,但未待朝廷批复其人已殁,时年四十六岁[71]。
两月后,有客访于慎行,谈话间说于达真客死咸阳道上。惊闻噩耗,于慎行罢酒谢客,哭于寝门之外[72]。十月二十一(丁未),起身往济南吊唁。二十二(戊申),抵吴家渡,大风,宿于王兴甫家。次日二人偕行,天寒地冻,雨雪交加。路近济南,触景生情,想起少年与于达真的交游往事,伤心不已,徘徊久之。二十五(辛亥),终于来到于达真宅,见“通门如旧,繐帐空悬,老母悲号,稚女在抱”,辛酸悲痛更难以抑制[73]。十二月,于达真嗣子藻(兄琏次子)来东阿为父请墓志铭,于慎行濡墨舒翰,一时泪落如雨,竟不能落一字[74]。
万历二十一年二月,朱维京抗疏争“三王并封”,语极激切,帝震怒,命戍极边,后免戍为民。三月,归里过东阿,与于慎行告别。又走济南,哭于达真。十二月二十二日,于达真葬济南祖茔[75]。
于达真英年早逝,时人惜之。沈德符称其为“真正边材[76]”,朱国祯称“天与之年,必为名制阃[77]”于慎行则对他评价最高:“以予观子冲材,唐郭代公[78]、宋张忠定[79]之流也。世人皆慕子冲,莫能名子冲,至曰‘于大夫善骑射,有边吏材’,若目为一剑之雄者,适足捧腹耳[80]。”
近读《震川先生集》,见警句颇有晋人风味:“盖尝以为天下每有无才之叹,以有才而不用,或用之而不尽其才,与夫用之而违其才,是三者,天下所以无才也[81]。”眼前一亮,突发联想,自古以来,遭受此三种不公正对待者,不就是于达真们吗?
[38]
[39]
参见《明史》卷239本传,页6212~6214;《明穆宗实录》卷42,隆庆四年二月壬戌条,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页1054;卷51,隆庆四年十一月辛卯条,页1288;《明神宗实录》卷4,隆庆六年八月庚辰条,页180;卷14,万历元年六月己巳条,页447~448;卷58,万历五年正月丁未条,页1334;卷73,万历六年三月辛酉条,页1585;卷113,万历九年六月辛丑条,页2154;卷133,万历十一年二月辛丑条,页2484;卷169,万历十三年十二月甲申条,页3058;卷189,十五年八月庚辰条,页3553;卷203,万历十六年九月戊午条,页3795;卷235,万历十九年四月戊午条,页4368;卷242,万历十九年十一月丙寅条,页4508;卷243,万历十九年十二月乙亥条,页4534;卷248,万历二十年五月乙酉条,页4624;卷258,万历二十一年三月庚申条,页4790~4791;卷263,万历二十一年八月甲辰条,页4889;卷273,万历二十二年五月壬寅条,页5068;卷282,万历二十三年二月辛酉条、乙丑条,页5221、5222;卷303,万历二十四年十月己卯条,页5691~5692;卷313,万历二十五年八月丙寅条,页5854;卷321,万历二十六年四月甲戌条,页5973;卷327,万历二十六年十月丙寅条,页6058;卷328,万历二十六年十一月壬午条,页6067;卷339,万历二十七年九月乙卯条,页6289;卷462,万历三十七年九月壬寅条,页8723;卷463,万历三十七年十月乙丑条、壬申条,页8736、8742;《明熹宗实录》天启二年十二月戊子条,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页1482;汪向荣编:《〈明史·日本传〉笺证》,成都:巴蜀书社,1988年3月版,页177~190;徐成:《壬辰战争中的宣大将士相关问题研究》,山东大学硕士论文,2020年,页38~39、91~94、129~143;国家图书馆网站《中华古籍资源库·数字方志》,[清]陈坦:乾隆《宣化县志》卷19,页6上;卷23,页7下~9上;卷24,页3,2024年1月27日登录。
[40]
参见《蔚州卫选簿》之〈卫镇抚张瓛选簿〉,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辽宁档案馆编:《中国明朝档案总汇》册70,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页268;国家图书馆网站《中华古籍资源库·数字方志》,[清]王育榞:乾隆四年《蔚县志》,卷18,页20上;卷20,页38上;《明神宗实录》卷8,隆庆六年十二月戊辰条,页0290;卷59,万历五年二月癸亥条,页1348;卷122,万历十年三月己未条,页2271;卷138,万历十一年六月戊午条,页2573;卷169,万历十三年十二月甲申条,页3058;卷203,万历十六年九月己巳条,页3801;卷361,万历二十九年七月己酉条,页6744;闫启鑫:《〈三屯总府题名碑记〉考证》,《文物春秋》2019年第1期。
[41]
[42]《明神宗实录》,卷187,万历十五年六月庚申条,页3494。其中“陕西右参议”为“山西右参议”之误。
[43]
[44]《于达真墓志铭》,页集147-594
[45]
[46]
[47]
[48]
参见《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登科录(点校本·下)》页465;国家图书馆网站《中华古籍资源库·数字方志》[清]窦容邃:乾隆《忻州志》卷3《科第·进士》,页48上;《明神宗实录》卷64,万历五年七月乙未条,页1420;卷79,万历六年九月壬申条,页1700;卷95,万历八年正月戊辰条,页1921;卷102,万历八年七月癸未条,页2013;卷170,万历十四年正月辛亥条,页3070;卷195,万历十六年二月庚辰条,页3681;卷240,万历十九年九月戊寅条,页4466。
[49]
[50]
[51]《明神宗实录》,卷218,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乙酉条,页4078。
[52]
[53]
[55]
[56]《明神宗实录》卷224,万历十八年六月甲申条,页4160。[明]谈迁:《国榷》卷75,神宗十八年七月戊申条,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12月版,页4631。
[57]
[58]《明神宗实录》卷225,万历十八年七月己巳条,页4193。
[59]
[60]《明神宗实录》,卷235,万历十九年四月壬寅条,页4363。
[61]
[62]
[63]
[64]《明神宗实录》卷228,万历十八年十月庚寅条、壬辰条,页4237、4239。万历十九年九月戊寅条,页4466。
[65]《东阿于文定公年谱》,页10-703:“(万历二十年正月),子冲、兴甫来,信宿别。”
[66]
[67]《谷城山馆诗集》卷9,页129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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