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窈窈
(2020-12-12 17: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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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居住的城市,冬天几乎是不会下雪的。只能望见天色郁郁,草木灰绿,叶子僵在枝头。海上的风刮来,整座城市会翻起一圈枯淡粗糙的毛边。大雪全都赶往北方去了,皑皑、茫茫、浩浩,这样恣肆透彻的词语,似乎难能在我们这儿得到体验。就是最冷的时候吧,我们头顶的云层上边,小雪也常常只是端坐,欲行又止,欲说还休。真像我们这儿许多人家客厅里头,六角透雕花几上坐着的清瘦美人肩——她从来呀,都是一个虚静的摆设。
我们这儿要是能下点小雪,哪怕细如水磨糯米粉,疏疏淡淡扬在半空,也会叫人按捺不住欢腾雀跃:清晨落在树梢草尖,午后拂过行人肩头,入了夜色,飘进昏黄街灯里。灯光温软,细雪便在柔光中和颜悦色——这自然都是关于不可及之美的假想,因为即便是细雪,也从未下到城里。这是一座无雪的城市,总是冷不到底,气温就在似坠非坠中迂回摇摆。乍暖还寒的气候,仿佛养出来这座城市踟蹰模糊的脾性,昏昏然,沌沌然。在一块小小的平野上阖着眼无尽地孵下去,四季昏晨不辨。
我们就生活在这儿,对雪的遥远念想,满怀诗意。在她来临之前,冬天似乎永远在撒同一场动听的谎言:云归迢迢,小雪窈窈。隔着古老文字传达的诗意全赖无中生有的想象,是对“无为有处有还无”一厢情愿的执着。这和北方人对雪的态度一定不同。可以想见他们,面对皎然的琉璃世界,早已司空见惯:“大雪年年都来,有什么稀奇!”“一脚下去没到膝盖,倒抽一口冷气呵!”“才出门滑一大跤,回来路上又摔个敦实!这可恼的雪!”……雪大大咧咧进入到生活里,便失去诗意的美感,多么遗憾。
只有在我们这儿,雪是美的近义词,前缀得用“追”的:听说近郊的山头落了点毛尖细雪,一时传遍小城,引人兴冲冲追访而上。追到半途,小雪停了——“寻雪不遇”,负手叹息正准备山腰折返的时候,小雪又蹑手蹑脚地下来了。往也不是,返也不是。一条车的长龙盘在山路上,蔚为奇观——可真有意思!可真没意思!可,也真是寂寞。不过执着的人,无论在哪个地方,从来都不会缺。有人毕竟还是追到了山上,访到了这场难为的雪。
我们这儿的雪下得微弱而短暂,若有若无,若即若离。轻盈爽净的肌肤触感,落下来不等白头就转瞬即逝的生命体验,像极不断下坠一个“天”字,不停上升一个“地”字,在低回,在盘旋,在飞扬,最后都纷纷融化成不可承受的一个“无”字才歇。
雪在我们这儿到底有多难为呢?雪如果下得奇了,是要载入地方史志的。据说曾经和我们同属清源郡的泉州便这么记载过雪,一场下在宋,一场下在明,还有一场下在清,平均三四百年才得遇一场像样的雪。真个是:他乡雪易得,故园雪难为!多少人穷其一生,也不够他在故里街坊一见落雪。
真真切切的雪,不过人间气象。这似是而非的细雪,才是我们迟迟行道上,莫知的哀喜与悲欢。
如果是冬天,细雪轻轻落在你的头上,而你恰好就在这儿,是会哭出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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