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北门旁边有一棵格外惹眼的大树,佩了勋章一样的树牌——蓝花楹。我实在太喜欢这棵树了,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每逢暖春花期,但凡途经树下,我总要呆呆地驻足抬头仰望。此时,这棵树俨如一柄偌大的花伞团团撑开。褐灰色的曲干虬枝劲勃向上,盘丝般的枝梢上缀满了随风摇曳的细齿叶片,宛若一把把灵巧的梳篦在半空中打理虚拟的云鬓。一咕噜一咕噜紫蓝色的花苞绽开骨朵,是精微的小喇叭在播报春天的清音。眼帘里已然一帧唯美画幅!笔触是古意的水墨写意,色调是亮丽的水粉炫彩。
沉醉痴迷中,突然有所触动:这棵树为何如此让人走心?细细品观树体,它原来是凭借一任婀娜多姿和仪态万方作为风骨和底蕴的。从树干到枝丫,从叶片到花朵,它的滋长完全是随心所欲,每一段细节都是即兴的发挥,自然的舒张,却又那样的得体而谐美。一袭葳蕤里淡抹浓妆,疏密有致,整个儿都显得“刚刚好”。在它身上,你找不到一寸纯粹的单调直线和呆滞构图。看不见片缕机械重复的造型,寻不着两片完全雷同的树叶,嗅不到半丝儿造作的匠气。那通体丰饶的曲折与奇巧,不拘一格的恣意和洒脱,是它嫣然逸美的底蕴。
心中怦然一动,不由得就从树想开去。寻思琢磨:平常我们肉眼可观的苍茫环宇,寓形大地的芸芸众生,谁又不是一个个曲折奇巧的存在呢?光耀天地的日月星辰是盈虚晦明与时常新的,苍穹上的行云流霞是不拘一格无定形的,滔滔奔腾的江河是一波三折九曲回环的,视野尽头的那条看似平直延伸的地平线,其实是一道舒缓走笔的绵长弧线的。再把目光聚焦到那些飞禽走兽。看那青藏高原空明里展翅翱翔的雄鹰,非洲辽阔大草原上风驰电掣的猎豹,南极圈皑皑冰雪中憨态可掬的企鹅,湄公河水草间伺机而动的慓悍鳄鱼,亚马逊热带雨林里扑翅翔舞的硕大彩蝶。自然界的诸类物种,无论巨微,它们哪一族的体态不是由造物主凭借灵性的曲线勾勒出来的?那些鲜活而丰富的圆、弧、凸、凹、棱、角、褶、皱,各得其所又互为融汇,最终贯通一体,浑然天成。神来之笔点染出一尊尊曼妙绝伦的尤物,惊艳于世。
作为高级物种的人类,我们的身形无一例外也是“曲线”的手笔。彼此好好端详一下吧,我们同类中的女性姿态那一脉蜿蜒的丰腴与柔美,男人们肩臂胸腹上鼓凸肌块的雄健与阳刚,岂不是上苍在人类天体上精心烙印的异“曲”同工之美?我们的身骨,由内而外,找不到僵直的线段交织,也没有板结的几何图纹。曲是人体刚柔兼济的本质写真。
有时候,人的群体性行为举止从表象上极为整齐划一,肢体语言互为标尺,如出一辙。然而,若此时用一只心灵显微镜去深探每个行为人的内心意念,你却会看到中有千千结,各自支配行为的动机是大不一样的。记得曾读过一篇名家哲文,说一队士兵在操练,那动作整齐划一到极致,连呼号的口型和声调都精准同契。但那一刻他们的心念却异彩纷呈。排头兵想的是:我是标兵呐,得树个挺像样的标杆才成;第二个心中却念叨:都是男子汉,谁会输给你一丝半毫呢;第三个兵亦步亦趋铆足了心劲:好好操练,争取立功,将来或许能提个干,报孝父母。这段小故事的隐喻是行为可以规范,灵魂却只能独行。
说了这么一些,当然不是要对直的存在价值作一概抹煞。千百年来丰姿绰约的田园风情,从此再难寻觅昔日那一抹诗意旋韵。在都市,大兴土木拔地筑起成群结队的摩天大楼。楼体当然是由精准的直线来衡量约束,长宽高毫厘不爽。个头都争相往云天里蹿,可彼此间却形同克隆,面目迷糊,个性难分。你即便是身临天南海北不同城市,举目所见却总是似曾相识,早年独特的异域风情和卓尔不凡的奇绝地标几近消弭了。有人还勤勉地挥舞刀剪,竭力让街头园圃里的草窠一趟齐,行道树的个头一般高;甚至将每一剪花枝从何处分岔,延伸向怎样的方位都作了苛严拘限。几乎要将“模板化”、“制式化”推衍成为市井风尚了。
圣人有古训:“和而不同”。雅俗的解读,这应当是励勉世人在维护和谐一统大势的前提之下,尽情舒张表达各种不同风的曲吧?曲,是一种大包容、大藏纳。它兼蓄各种拙朴与奇巧,平宁与参差,跌宕与突兀,标新立异与特立独行,它成全一切皆有可能,竭力弘扬世界的多样性。它以丰润的走笔勾描出万事万物的鲜活意象。使每一个个体事物都凸显不同凡响的特质,每一枚生灵的神形都富有醒目的辨识度,每一个自我都成为世间万象中无可复制和取代的唯一。
仰望一棵树,我思绪曲曲折折,浮想联翩。神性的蓝花楹,相对无语中,你吐气若兰,熏沐了我的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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