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2019-11-29 08:19:23)分类: 散文随笔 |
对葛坳人来说,“秋分”这一概念,首先是人名,其次才是节气。
秋分很傻。“秋分”是“傻冒”的代名词,葛坳人喜欢满嘴“秋分”地和人对骂。秋分自然是个名人了。
秋分每天都要从我家门前经过。他猫着腰,背着手,歪着脑袋,满脸皱纹,衣衫褴褛,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那么一个老头儿,似乎从来就没年轻过。他往集市方向走,撞上谁家有红白喜事,就过去扫地,洗碗,搬桌凳,等客人都入席了,他就向厨官要点儿饭菜。秋分口吃严重,没几个字能咬清楚。有些厨官拿他寻开心,故意一点一点地给,让秋分咿呀乱叫一阵。旁人都笑过瘾了,秋分就端个大碗蹲在一旁吃起来。
哪家店里什么时候做煤球,秋分都清楚得很,算准了日子就径直去干活了。有一回我去赶集,看见一家饮食店老板对秋分拉拉扯扯,好像是说秋分偷了他家的钱。围观的人都劝秋分:“出门手脚要干净。”我听不懂大人的话,做煤球能手脚干净吗?在众人的围攻下,他咿呀乱叫,身子佝偻得更厉害了。最终我也没看见从秋分身上搜出钱来。老板推了他一个趔趄,众人大笑了一回,也就作罢。
从秋分身上找点乐子,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小时候,我能欺负的人,就数秋分一个。每次他从我家门前经过,我就和伙伴们追在他身后,拖长声音喊:“秋——分,白——露,叫你修马——路。”这是念小学的姐姐编出来的,我当时并不知道“秋分”怎么能和“白露”连在一块。弟弟胆子比我大,光追着喊不算,还用石块扔他。石块不长眼,一次砸在了他额门上,我们傻了眼,撒腿就跑。秋分追到我家,向我奶奶告状。他双手比画着,费了半天劲儿才让奶奶明白过来。奶奶戳了弟弟的鼻梁,骂道:“你要砸瞎了人家的眼睛,要你牵他讨饭去!”
弟弟每天疯跑,一次把一顶草帽给丢了。这可不是普通的草帽,是父亲出差给他带回来的,正着是草帽,倒着是花篮,羡煞了多少人呢。有个小女孩为了这顶草帽,还提出要嫁给弟弟。
弟弟哭成了泪人。这时,秋分猫着腰,背着手,歪着脑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过来了,握在他身后的,正是弟弟的草帽!先前那块石头挨得好,否则秋分怎么清楚弟弟的穿戴呢?送还了草帽,秋分又歪着脑袋走了。我们更认定他是一个傻帽了!
秋分为我的童年平添了不少乐趣。
我念高中时的一个夏天的雨夜,似乎读懂了秋分的傻。
那天的雨下得急,下得凶。刚刚还看见西天的残阳,片刻便不见了天日,只有雷声震天价响。邻居人蛋伯的腿,就是那次被雷电击伤的。而我妈妈爬几十里山路砍柴去了,还没回来。孩子们都哭成了一堆,大人们越发慌了神。奶奶在供桌上烧起了香,我提着马灯跟着爸爸出去了。刚出门,灯火就被雨水浇灭,只能借着闪电往山上摸去。一会儿,母亲空着双手与我们相遇,一担小山似的柴在她身后有节奏地颤动着,压在扁担下的,竟是喘着粗气的秋分!爸爸从他肩上接过柴,妈妈拉秋分到我家吃饭,而秋分嗷嗷叫着怎么也不肯。
秋分是个孤老头儿,他那么晚回去,一定得挨饿了。我问奶奶:“秋分怎么不肯在咱们家吃饭呢?”奶奶说:“他在咱们家吃过,你姑姑出嫁的时候。他这人固执,不干活就不在别人家吃饭,干了活也不一定在你家等饭吃。他这人也懂得照顾别人的体面,从不上桌跟你一起吃,总是端个碗远远蹲着,叫花子一样。”
“照这样说,秋分人不傻。”
“哪里是秋分傻呀,是你们后代人不了解秋分的过去。”接着,奶奶给我们讲起了秋分的故事。
秋分青年时,身体健壮,手脚灵巧,劳动积极,又爱帮助人。后来在修筑子山水库时,被人撞了,连人带担子从坝顶滚到深谷去。还好,捡回了一条命,只是颈脖儿歪了,再也没伸直;喉头伤了,再没说过一句清楚的话;他也永远成了单身汉……
我想,秋分的思想性格,也该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年代吧?世界变化太大了,只有秋分如一块活化石,记录着某种永恒。每年放假回家,我总要问起秋分的年纪,但没人能说清楚,只说怕是近百岁了吧;问起他的生计,有人说二十多年前民政部门就让他进养老院,但他不肯;再问起他的身体状况,别人就惊讶地看着我,还骂了我一声:“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