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入鲁中平原时，透过车窗看出去，平平整整的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土地上，大片金黄颜色展现在眼前，又到了小麦成熟的季节了。

麦收，于我而言，是件熟悉而又陌生的事情。眼前的麦浪迅速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少年时的田间劳作挥汗如雨的情景，如影像一般透过时空映入脑际。

我家位于鲁东地区，属于丘陵地带，这种地方的土地相对平原地区较为贫瘠，亩产量较低。小麦成熟的季节较平原地区要早一个星期左右。

麦收，对于农家来说，绝对是一件大事，因此，各家各户于麦收之前的准备工作也都非常重视。我家也不例外，记忆里，每年到这个时候，娘总是吩咐下学后的我做磨镰刀、准备绳索，给手推车上油等工作。而娘则要准备各种下地的工具，吃的，喝的等等。

磨镰刀绝对是个技术活，也是慢工活。磨得力度大了刀刃会磨钝，力度小了刀刃锋利度不够，磨得速度太快则刀钝，磨得慢了容易磨卷刀口。少年时的我脾气急躁，类似这种活计干起来烦得要命。初次磨镰时，每把镰刀蹭蹭磨上几下，往旁边一扔，向娘说一声打算交差。娘看我一眼没说话，弯腰捡起镰刀用食指在刀刃上来回轻刮几下，眉头皱了皱，不再看我，而是蹲下身子捡起镰刀，在磨刀石上左手按住刀边，右手按住镰刀把，不紧不慢地“嗤嗤”地有节奏地重新磨起来，每磨十几下略略一停，从旁边的水盆里往镰刀上撩水。磨一会儿用手指肚刮刮刀刃试一试，再磨。直到把镰刀磨得飞快飞快的，这才算是完工了一把。娘直起身子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轻叹一声：你啊！娘的性格就是如此，她一直很相信身教大于言传那句话，也是身体力行践行这句话的。我见娘如此，也就不敢造次，收敛起暴烈的性情，乖乖地从旁边拿起未磨的镰刀在磨刀石上学着娘的样子耐心地干了起来。直到磨成第一把之后，娘的脸上才有了笑意。

准备工作做完之后，一般都要选个好的天气开镰割麦。选好的天气是因为小麦收割时，如遇天气不好，未收割的成熟的小麦就会洒落在地里烂掉，而收割完的小麦因为湿度大则很容易发霉，一年的收成也就泡了汤。因此，农人割麦往往都很急，趁着好天气赶快收割晾晒完毕入库之后，这粮食才算是保存下来。因此农人管麦收又叫“抢收”。

割麦是个苦活也是个累活，同时也是考验人毅力和耐力的一种活计。我第一次跟娘去割麦还是刚刚大包干的时候，我家的麦地是在村子北边一个叫“北河”的洼地里，相对村里大部分的丘陵地，这片土地比较肥沃，小麦的长势非常好，厚实的麦秆枝枝相连，鼓鼓的麦穗压得秸秆略略弯了腰，晨风徐徐吹来，金黄的麦穗如波浪一般涌动。看着这一片金黄，娘的脸上满满的都是笑意。她从地头掐了一个麦穗，双手微微用力搓了一会，然后张开手用嘴一吹。像变戏法似的，摊开的手心里多了一小坨金黄金黄的麦粒。娘捡起几个放到嘴里咀嚼了几下，点点头，脸上笑意更加浓了。看着我一脸的不解，娘便告诉我这些就是识别小麦成熟与否和丰收与否的方法。看娘的笑脸，今年我家的小麦应该有个好收成！

开镰后，娘怕镰刀伤了我，一遍一遍仔细嘱咐我如何握住镰刀，如何拢住小麦，如何下镰等等。我似懂非懂的听完了，然后学着娘的样子蹲在地里笨拙地一镰刀一镰刀地割过去。起初劲头十足，没等过一小会儿，新鲜感一过便开始不耐烦了，各种不适也随之而来，胳膊酸腿麻自不必说，就连空中的太阳也感觉跟我作对似的，热辣辣灼热的光线扑在脸上，脖子上，皮肤被炙烤得疼痛难忍，身上汗水已经浸透衣衫，煞进被小麦麦芒刺过的胳膊，生疼生疼的。透过麦穗麦芒向前看去，此时的娘早已将我远远甩在身后，她的身影已经看不到，只看到她的位置，一大片一大片的小麦一晃一晃接二连三倒了下去。而我却蹲在那几行小麦面前，看着一眼看不到头的麦浪，愁得要命。老天爷，这么多什么时候能割完啊！这时的我已经没有了起初看到大片金黄麦浪的美好心情，满是沮丧的情绪填满胸口。仰起头看看天低头看这片麦，只盼着天上能来一帮天兵天将，帮我瞬间把这该死的小麦割完！

知子莫如母，看我的样子娘便知道我干烦了，便让我去不远处的路边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娘的话让我如蒙大赦，镰刀一丢飞也似地跑到树荫下一屁股坐下，摘下头顶的苇笠一阵猛扇，风吹到汗水湿尽的脸上，好爽快。喝一口自带的凉白开，一股凉爽顿时充满心头，倚着树干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好惬意。不知不觉中我竟然睡着了。

睡得正酣时，感觉脸上有东西，睁开眼，原来是娘在用手巾轻轻给我擦脸上的汗水。看着满脸慈祥又满脸汗水的娘，我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娘却笑笑安慰我，让我再休息一会，自己喝了几口水起身又下地了。娘虽没有任何责备，但我却非常不安，生怕惹娘生气，不敢再有任何怠慢，跟着娘的身后屁颠屁颠跑到麦地里继续割麦。

娘看我蹲着实在不舒服，便教我弯腰收割。看我镰刀握得太紧，又演示正确的姿势，以及如何借力如何省力等。别说，娘这一示范，我按她的方法再干便没有刚才那么累了。不过，还是干得比较猛也比较急，娘看着我笑着摇摇头说，割麦这个活急不得，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一急把劲用完后边干不动就只能休息，如此，一天下来赶不上别人小半天干的活，已经成熟的小麦是无论如何也等不起的。因此，一定要悠着劲慢干少歇，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收割完，以保证粮食能安全入仓。我试着按娘教的方法放缓速度顺着劲头干，果然，轻松了许多。歇息的次数少，自然割麦的速度也就提上去了。很快，这块地的小麦就收割完毕，接着转移下一块麦地继续收割。

小麦收割工作做完了，接下来就是闸麦、打麦、晾干、装袋、垛秸秆和播种等繁重的体力活。几天下来，尽管累得要死，但看看收获下来的几十袋满满的小麦，也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收获的季节更有收获的喜悦。我的收获不仅如此，还在于收获到了宝贵的劳动经验和生活态度，这些经验让我在以后的人生路上受益匪浅。而这，都是娘教给我的！多年之后的我，总会在这个季节想起娘的话。每每此时，泪眼朦胧，感慨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