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歌
(2018-12-12 20:15:48)| 分类: 散文随笔 |
我生长在一片肥沃的黑土地上,这片大地时常是沉默的,除了秋冬偶有的风声鹤唳、收割庄稼时机器的轰鸣以及乡人们喜悦的躁动外,几乎是寂静的。一切都在漫长的寂静中繁衍生息:庄稼在寂静中成熟,孩子在寂静中成长,大人在寂静中老去,一代又一代。
这片黑土地坦荡如砥,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散发着希望的原野。原野上,伫立着村庄、庄稼、林场,还有那一个个隆起的坟包,及坟包里再也唤不醒的祖辈们的灵魂。
村庄在大地上悲悯地伫立,守着大地上的庄稼,守着这一方勤劳的乡民,是万物生灵的庇护所,是远方游子的乡愁所在。
清晨,朝阳投来万道希冀,推开门的乡民,有的奔赴田野,有的奔向水井,有的出走远方。暖洋洋的院落里,男人们讨论庄稼的长势,女人们操弄着女红,孩子们追逐嬉闹,成群的牲畜在嘶鸣,乡村是一种暗藏的繁荣。
村庄的繁荣基于收获,一场场撼天动地的收获。
炎热的夏,万顷小麦金灿灿地立在地里,仿佛立着千万道希冀的光。收获麦子是庄严的,村里人倾巢而出,大地上呈现出少有的繁忙和严肃。收麦是要靠抢的,跟大家伙抢,跟上天抢,抢在未落雨之前,那时的麦粒是金灿灿的、饱满的,散发着醉人香。淋了雨,麦子会像生了病般发黑发霉。因而,收麦子总出不了一周时间:一周前,大地还是金灿灿的一片;一周后,大地一片空荡,徒留四处流窜的风。
此后,大地上开始漫起数不尽的幼苗,新一轮成长又开始了。这些幼苗会瞬间长起来,长成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霸占整个田野,直到秋天。
到了秋季,整个大地上的所有作物都成熟了,又一场声势浩大的收获摆在面前。大豆变得饱满而燥裂,一不小心就要蹦出来;芝麻藏着小心,在阴历八月十五前一定得收割完毕;玉米立在地里,如风干了一般;花生清香四溢;红薯已长出了地面……田野里,机器突突地奔向前方,人们夜以继日地劳作,将粮食归仓,村庄开始饱满起来,飘满了五谷的香。当粮仓终于溢满,村庄的腰杆硬了起来,如铁塔般矗立在大地上。
村庄里响起了优美的歌谣,开始惬意起来,牛啊,羊啊,狗啊,又开始嘶鸣。
这片肥沃的大地上,除了漫野生长的庄稼,早年间还有舞狮和旱船。舞狮是两人一起披上狮子模样的皮毛外衣,一个做好头,一个顾好尾,远远看去,俨然一只活灵活现的大狮子。旱船,大概有一人高,船身极窄小,两头尖翘,船上部是鲜红的船篷,船下部有个容得下一人的中空底座。狮子在前面舞动着开场,舞旱船的老媒婆化着浓厚的妆容就一摇三晃地走了起来,两只胳膊伸得长长的,做着夸张的动作。中间再有个伙计敲锣,喊着“到贵地了,多谢乡亲们捧场”。农闲时刻,乡人们倾巢出动围着看,难得有这么大阵仗的热闹。看完表演,众人皆回家做饭,饭后,便有一个小伙计拿着大袋子挨家挨户收粮食。给多少,全看心意。
还有一些剧团下乡,唱大戏。除了老得走不动的,那些抱在怀里的也一起来了。台上咿咿呀呀,台下也是众生相:四邻八乡的小卖部都把货物搬到了戏台子边,于是,卖焦花生的一排;卖糕点果子棒的一排;卖水果的又一排;有时还有捏糖人的,捏得惟妙惟肖,让人移不开步。
还有一种戏,走村串乡,在漆黑的夜里,点燃火把进行,有人叫说书,乡间叫鼓儿哼。表演者手脚上下齐动,嘴里又说又唱,为大家讲述着动人的故事,手里两片快板玩得跟挽花似的,间歇再以手击鼓,韵味十足。一个个无风的晚上,乡邻们早早吃完饭,搬个舒适的板凳抢个好位置,静等说书师傅开讲。
大地上还有两种发声,让大地肃穆又喧嚣,让众人哀泣又欢笑。
一种是发人,即下葬。唢呐凄凄婉婉地响在大地上,让人低落、哀伤而又迷惘。大地上的人生于大地,死后又回归大地,能够长眠于此,是一种安详。
另一种是嫁娶。某个祥和的早晨,村庄升起袅袅炊烟,一切都充满着无尽希望,往往这时,百鸟朝凤的唢呐声瞬间响彻大地。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眉眼尽展,那种原始的鲜灵、活泼、喜气,在大地上蔓延开来。
深秋,当寒风漫过大地,霜杀万物之时,大地露出黑黑的胸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辽阔。然后,苇子花开了。雪白的苇花摇曳在旷野上,一丛又一丛,美且苍凉。继而,雪一片片落下,原野是白的,路是白的,沟壑是白的,林场是白的,整个村庄变得纯净、娇嫩,如初生的婴儿。乡人们蜷缩在温暖的小屋里,看着电视,看着一屋子幽暗又七彩的光,想着那满仓粮食,昏昏然地醉掉了。
长久以来,乡人们最大的乐趣是赶集。集市上的酒愈加香醇,菜色也丰富,卤好的猪头挂在檐下,五彩的布匹映着幽暗的光。傍晚,小酒馆里,三五个男人豪情万丈地猜枚,最后东倒西歪地蹒跚在雪地里,醺醺然找着回家的路。
当一场场剧情交替落幕,当朝阳初升,乡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耕耘。
白云悠闲,看人们世代劳作在这片土地上,年轻面孔成了旧颜,旧颜又改成年轻脸庞。所谓“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与人有关的一切都在经历着改变,而不变的是永远的黑土地,是一轮轮的收获。
收获是大地唯一的主题,大地因奉献而长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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