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过的夏天
(2018-09-11 11:28:25)分类: 散文随笔 |
午夜,被热醒。打开窗子,一丝风儿都没有,即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还是汗水涔涔。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我总会想起祖母——那个会给我摇蒲扇,给我唱儿歌,却在夏日里着月白色长衣长裤的祖母,还有那些被风吹过的夏天。
不消一会,祖母就已大汗淋漓。可祖母不肯停下来歇息,说这是满族老祖宗留下来规矩,要一口气晒完才好。
在一旁晒书的祖父撇了撇嘴,不屑地说,此风俗是300多年前明人沈德符提出的,他著有《野获编》,文云:“六月六,内府皇史晟曝列圣实录及御制文集,为每年故事。”
祖母张大了嘴,没有说话,蜇身回屋又抱来一大堆衣物,细细地分拣晾晒着;祖父半蹲在地上,把发霉的旧书一页页地翻过去,又翻过来。
有风吹过,风吹动单薄的衣服,也哗啦啦地吹起纸张。但是那些衣物,永远看不懂近在咫尺的白纸黑字的书;那些在风中飞扬跋扈的纸张,也对花花绿绿的衣物不屑一顾。
正午的阳光下,外面晒着衣物和书籍,祖母窝在大炕的阴凉处做寿衣,祖父在摇椅上看书。祖母左手捏住红绸缎,右手拿针,一进一出地缝制着。我不明白祖母为何要缝制如此鲜艳而厚重的衣服,祖母把针放在头顶上,蹭了蹭,说,冬天就要到了,谁知道祖母能不能挨过下一个冬天呢,还是早做准备的好。祖母抬起头来看了祖父一眼,祖父把脸埋在书里,响起了鼾声。
可外面明明热得似下了火,冬天哪能说到就到呢!我心里想着。头越来越沉,祖母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老屋在阳光的照耀下也困了,在那大片大片的阴影里,鸡不跳了,狗不叫了,大鹅扑闪着翅膀去窝里打盹了,风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躺在凉席上的我,渐渐睁不开眼睛了。
一觉醒来,早已不见了祖母的身影。她抱着收音机,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听卡带,带子里只有一首歌——《十三不亲》,单曲循环着。祖母似乎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她能够亲近的人。两儿两女,虽然孝顺,但早已成家单过,住得又远,除了逢年过节很少走动,而终日在她身边的祖父,眼里只有那一摞摞的书,没有祖母。
祖父的咳嗽声由远而近,祖母慌忙调小了音量——祖父喜欢清静,从不听流行歌曲。祖父从祖母面前经过,乜了一眼,又走开了。祖母身子微微倾斜,激灵了一下,没动,恍惚中,那些陈年往事慢慢浮现在眼前。
六十年前,大暑那天,阳光像碎玻璃片,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祖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去往县城的路上,一路的脚步踏得沉重而坚定,没有风,也没有蝉鸣,唯闻祖母呼呼的喘息声。祖母提着一个篮子,用白色的笼布罩住,里面是她刚做好的冰镇酸梅汤。祖母赶往车站——她听说祖父要和情投意合的姑娘出远门,她要去截住他们。祖母知道,祖父对父母包办的婚姻不满意,他嫌弃只会埋头干活、大字不识一个、性格木讷的祖母,说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而他中意的是自己的同事芬——那个爱说爱笑、温文尔雅的姑娘。但祖母不认命,她攥紧了印有自己和祖父名字的结婚证,把腰板直了起来。
祖母把祖父和那个姑娘截在了半路上。姑娘看到气喘吁吁的祖母,低下了头,不住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待祖母端出一碗酸梅汤,递给祖父,又递给自己时,姑娘脸一红,转身跑了。
祖父回来了,他哆嗦着,脸上的肌肉抖动不止,不和祖母说一句话。不说话也行,只要人在身边就好,这一辈子咋都能将就过来,祖母想。祖母一如既往地伺候着祖父,把一日三餐端在祖父面前,把高粱酒烫好,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摆在祖父的床头。祖母始终停不下手里的活计,洗衣做饭,下田耕种,养鸡喂鸭,抚养孩子,而祖父阴沉着脸,每天朝九晚五,从单位回来就躲在阁楼里以书为伴。一堵无形的墙挡在他们中间,透不过风,也透不过阳光。
祖母把收音机的音量越调越小,日已偏斜,祖母看着如蜗牛一样的阳光,一寸寸地爬过时间,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流年飞逝。那年夏天,祖母走了。当大人们七手八脚给她穿那件红色寿衣的时候,我忽然想起祖母说过的话,她说冬天是这一年中最老的季节,到了冬天,每个人都会变老,而那些扛不住的老人,也会在冬天里一个个死去。可现在是最热的时候,祖母你怎么就走了呢?
祖母是肾衰竭晚期,在最后的时日里,她总是喊冷,她钻进厚厚的棉被里,蜷缩着身子,像一条刚吐完丝的老蚕。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把舌头都抽到了嗓子里。
可祖母是笑着走的。在她走之前的那个夏天,祖父每天都会亲手给她做一碗热面条——被祖母伺候了一辈子的祖父,平生第一次下厨,是为了祖母。接过那碗面条,祖母颤抖着手,从额头、眉毛、眼睛,一点点地抚摸着祖父的脸,祖父轻轻转动一下,反握住祖母的手,不忍放开。有风兀自地吹过,拂过他们的面颊。祖母知足了。
祖母下葬后,雨就来了。窗外的雨,不紧不慢地下着,院子里一片红肥绿瘦。而在祖父看来,祖母的寿衣比满院子的红色还刺眼,痛得他睁不开眼睛。
祖母走后,祖父的眼神是空的,寡的。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给祖母种下的每一棵花浇水,他在屋子里走走停停,抚摸着祖母曾用过的每一件物什。继而,转过头去,泪流满面。
五年后,祖父也走了,老屋空了,院子里荒草丛生。可同样的燥热,从未改变,仿佛还是多年前的那个炎炎夏日,被尘封在时光深处,它自己解开了时间的口袋,遵照四季的顺序跳了出来,一步步走到了这一年的这个月份里。
起风,欲落雨,我去关窗。不会再有这样的夜晚了,月亮趴在窗边,我依偎在祖母的身边,祖父蜷缩在炕角,在蒲扇的清凉里,祖母轻声细语,说着说着,就把我哄睡了,风也不吹了,时间也不走了——那时的祖父母,彼此没有一句话,只把清凉孤寂的一生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