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照片上是一面平缓的山坡，挺立着一片开着白花的茅草。逆光拍摄，黑色的背景，茅草杆挺拔，相互依偎，茅花雪白轻盈，斜阳下近乎透明。照片将茅草花的洁白柔软毛茸轻盈的特点表现得恰到好处，望之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自己置身苍茫天地间那片开放着茅草花的山坡上，观赏着壮美的自然景色，心飞向远方。

作为生长在农村的我，从小对开着白花的茅草太熟悉了。冬秋时节的乡野，触目所及不只是青松黄草枯叶，还有一丛丛一簇簇的茅草在阳光下长风中绽放着茅草花，在瓦蓝天空的映衬下，像一面面洁白的白纱逆风飞舞，如果连成片，有风拂过，雪白的茅草花如烟似雾般轻盈袅娜。

茅草，也称白茅、茹根，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在我国各地的荒山野地河边，它草秆挺直，草叶如兰，长长尖尖很是锋利。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姥姥和姨住的村，野地河岸上有成片成片的茅草。在食物极度贫乏的年月，茅根是乡村孩子们的美味。早春，当茅草冒出尖尖的嫩芽时，孩子们知道能挖茅根吃了。孩子们用锨和镢掘出一节节细长柔韧的茅根，拿到水塘或河里，在冰凉的水里洗去泥巴，就当水果吃，嫩嫩的茅根吃到嘴里，甜滋滋的。四月，茅草花抽穗，嫩黄的叶片包裹着花穗，孩子们就会拔出花穗，大口小口嚼出奶白色的浆汁，软软滑滑，吃得满嘴生津。等到五月，绿得发黑的茅草能长到两三尺高。白茅花绽放了，最初有稍许的红带点青绿，经过阳光的照射风雨的洗礼，茅草花变成纯白，那是山野一道绝美的风景，远远望去如雪如烟似雾。有人撰文说芦苇的苇花如雪，其实那是写作者一种主观意象，或者说没见过苇花，或者把茅花当成苇花了。苇花最初是青灰色的，到深秋或冬天，苇花是灰白色的，远不如茅草花柔软洁白。乡人把茅草称之为“冒烟”草，原来成片地开着白花的茅草，远远望去就像炊烟一样飘逸在山坡或河岸边，应当说“冒烟”很形象，很恰切。它没有一般的花香，也没有艳丽的色彩，但它有一种谦和朴素的美。搞摄影的人，喜欢在晨昏低色温的时候拍摄它，那洁白如雪的茅花会被倾斜的光线染得或金黄或嫣红，别有风采。

长大后念书才知道，茅草不只是生长在山野，也生长在诗人岑参的诗作《至大梁却寄匡城主人》中，“长风吹白茅，野火烧枯桑”；生长在《诗经》里，特别是一首《召南·野有死麇》，“野有死麇，白茅包之；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让后人浮想联翩。不能不感佩古人比喻的别致，如玉般晶莹剔透的美丽，和洁白柔顺的茅草花一般温婉。看来古人也懂得洁白柔软的东西最能打动人的心弦。

茅草根是一味很好的中药，《本草纲目》记载：“止吐衄诸血，伤寒哕逆，肺热喘急，水肿黄胆，解酒毒。”有资料讲，中医认为白茅根可治热病烦渴、吐血、衄血、肺热喘急、胃热哕逆、淋病、不便不利、水肿、黄疸等症。现代药理学认为,它含淀粉和多量蔗糖、葡萄糖以及少量果糖、木糖、柠檬酸、草酸、苹果酸；其根茎还含甘露醇、薏苡素和芦竹素等成分。它所含丰富的钾盐，有良好的利尿作用，煎液对某些痢疾杆菌有明显的抑制作用。现代临床研究证实本品具有良好的止血、利尿、抗感染的作用，对病毒性肝炎疗效亦颇佳，众多医家都认为它清热利水而不伤肾。

在许多年前那个曾经饥馑的年代，我在姥姥家就吃过茅草根，不是当药，也不是当水果，而是为填饱肚子。我清楚地记着，舅舅们用锨或镢把茅草根挖出来，拿到河里洗净，成捆成捆地拿回家，摊到院子里或房顶上晾至半干，姥姥和妗子们将其剪成寸把长，放在锅里烘烤发黄。尽管满灶间充溢着茅根的甜香味，却呛得姥姥不住地咳嗽。舅舅们把烘烤的茅根拿到村中央大街的碾子上碾碎，收起回家在磨上推成面粉状。姥姥和妗子们用筛过的茅根面面加一点地瓜面（为了粘住茅根面）加水和成面团，揪成拳头大按进馎花卡子里压实，再扣到面板上，进锅用文火烘熟，就成了馎花。看着黄澄澄的，稍带一点糊嘎渣，闻着有股淡淡的甜味，很是诱人食欲，只是吃进嘴里，一小口能嚼满嘴，比吃树叶野菜做成的菜萁蒌好，但吃多了不易排泄。姥爷嘱咐家人，这是草，当药行，当饭可不能多吃！表弟是饿急眼了，趁大人们不注意，从黑陶饭罩篱揣了两个溜到外面，找僻静处吃了。刚吃还挺舒服，肚子填满了，可两天解不了大便就难受了，难受得他直叫唤，大人一问是多吃了茅根馎花。姥爷说喝点香油就行了。“自然灾害”的年月里哪有香油？姥姥踮着一双小脚，跑遍全村没讨到一滴香油。见孙子难受的样子，姥姥心痛得直叹气。最后还是五舅跑到即墨城找到在政府食堂当大师傅的连襟，讨要了点香油，回到家已是半宿，用温开水冲着香油让表弟喝下……

茅草不只能治病充饥，还是上好的饲料，嫩时牛马驴羊特别喜欢吃，成熟的还能用来苫屋顶和打草帘子。每到四五月，舅舅们会在收工后割回成捆的茅草送到生产队的饲养屋，由队长过秤记工分；到夏末秋初舅们在茅杆坚实挺拔时割回家晾晒，用来修缮房子的屋顶，或是打成苫苞米和地瓜干的草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