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的这句‘又当如何’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多天以后我才真正明白,我很后悔,那晚轻易地就被他抱回了床上没有细问,可,再深一想,即便是问了,依照他的性格,大约也改变不了结果。
新婚的头两个月,八爷每晚留在兰阁这边陪我,但从第三个月往后,一周至少有一次,他要去明慧的院子里过夜。…我安慰自己说:这很正常,嫁给他之前已经知道他有老婆了,就算他曾经保证得千好万好,依着八爷万事周全的性格,又怎么可能使明慧过分难堪?再说了,真要是生气,也还轮不到我,明慧,似乎更有理由!二十多年都好端端的老公,一眨眼被人抢走了大半,即便守在身边时,人在,心,不知在是不在?…但,可是,讲道理归讲道理,‘吃醋’这个东西,它偏偏地就是说不清道理,所以,无论我怎么样夜以继日地加强自身的心理建设,无论巧慧如何婉转地‘开导’我要‘横向比较’,多多地体谅八爷,当转过天来他重回我这里时,迎接的,多半还是那一副别扭冷淡的面孔。
对付我的小性子,八爷只有两个字——温柔,他会下来的比平时更早一些,携我一同走进内室,然后,带着些许的歉意,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拥抱住我,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也都不做,就那么静悄悄地拥着,像是,打算拥一辈子,直到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心甘情愿地柔软下了身体,他这才,轻轻地吻一吻我的额头,柔柔地唤上一声“若曦…”…日子久了,我也习惯了,不再冲着他摆脸色,我开始,想方设法地捉弄他,为了惩罚他的‘三妻四妾’,为了惩罚他的‘言而无信’,为了慰藉我的,那颗依旧有一点儿酸溜溜的心。
我躲他,专挑着他要回屋的时候躲得远远的,让他十次里有八次九次见不到人,等约莫真得该急了,才施施然带着芷兰从外头溜达回来,面对他眼里淡淡隐忍的怒,假作无辜;我极殷勤地待他,花费许多功夫做出他素不沾碰的菜肴,然后,摆满了一整张桌子,人,坐在他对面含情脉脉着笑微微地看,看的他是怨又不好怨,笑又笑不出,直等,挨个儿地品尝过一遍才算是勉强过了关;我骗他,三更半夜地谎称自己睡不着觉,要他念宋词,念元曲,念诗经楚辞,故意捡些男男女女情意绵绵地点,想尽了法子歪缠,只为,看一眼从来温良严谨的八爷被逼无奈时,那双颊泛红,略带窘态的尴尬模样。
……上一周的今天,在八爷进门后,巧慧和芷兰照例围上前替他换了衣服,又,服侍着洗手净面,行了礼,一溜烟儿地都退了出去。真是没用!我暗笑,脚下微移,温温雅雅地走到了桌边,亲手,捧给他一盏茶。…八爷眼中波光闪闪,似带着些好笑,不动声色地接了过去,可,还没等送到口边,就已先皱了眉,“这是什么?”他疑惑,看我只笑不说话,轻轻地抿了一抿,当即,嘴角微微下沉,不自觉地露出了些许的苦涩,“醋?”…“是,”我一本正经地,文绉绉地万福回答,“王爷当日娶了福晋,如今又娶若曦;既辜负了福晋的深情,又辜负了若曦的厚意。…比起那宁抗圣旨不负娇妻的房玄龄,相差的何止是一点半点?…若曦不忍重罚王爷,只请王爷代若曦和福晋满饮下这一盏醋,很过分吗?”…原以为八爷平常算是个能言善辩的,总会想出点儿什么矫饰的话来陪着我斗一斗嘴,一来一往,挫挫他的锐气,也算是出了口气,谁想到,他竟是一反常态,丝毫地不解风情,眼错不见间,稍稍仰头,一抖手就灌了进去。…“哎!…”我吓了一跳,慌忙地去夺,埋怨道,“干什么呀,我开玩笑的!”却晚了一步,只剩下空盏,那杯子里可是没掺加一丁点儿水的,正宗的清源陈醋!…又气又笑,我连连地跺脚,“你这人真是…唔…”猛地给人一带,站不稳,身子往前倒,一团温热堵住了我的双唇,晕乎乎尚来不及合拢,八爷的舌尖儿,便轻轻巧巧地探了进来,哦,我挣扎,…果然是山西的醋,…真的,好酸…
有了那么多次的前车之鉴,当八爷看到眼前这个一早守候在穿堂里等着他回来,燕婉和顺,体贴又温柔的马尔泰·若曦时,内心的讶异可想而知。…“若曦,…”他笑,笑里带疑。…“这么晚,累了吧?”我快步迎了上去,“李福说你一天没怎么吃过东西,小厨房正好备了些燕窝芙蓉汤,好歹喝一点儿,去里间休息会儿再用些点心,好不好?”…“嗯,”他点头,心思像是没全放在这儿,神情有一些些的恍惚,由着我把扶住他的胳膊,肩并肩走了进去。…紧连着卧室的次间内十分安静,巧慧在收拾八爷替换下的衣服,芷兰捧着巾帕,一个小丫头高举银盆,我亲自为他挽起了袖口,八爷静静站着,没有别的动作,我只好拉起他的手放入了盆中。…水波在微微地荡漾,忽然,八爷紧握住我,“你今天见着谁了?”……“十爷,…”我没抬头,“还有,…十四爷。”
“若曦,…”他叫我的名字,似乎有话要说,可等我侧耳听时,又没了动静。…一张毛巾揩干净两个人的手,指尖,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纠缠,忽而相聚,忽而分离。…我看看他略微带笑的脸,除了疲惫,没什么其他的表情,只好吞咽下要问的话,也笑了笑,“去睡吧。”自己,则返身回了前厅。……饭桌上和平日里完全颠倒,是我在添汤布菜地忙碌,态度,依然温顺而且安静:鸡汤煨翅已煲足了火候,香热之气扑鼻,刚出锅的八宝肉圆酥嫩可口,爆腌冬笋艳黄诱人,鲥鱼味极鲜美却是多刺,搛起一块儿放进了面前的碟子,我一心一意地,慢慢地挑拣。…“我嘱咐过十四弟,…”不见八爷动筷,只听他的声音自对面淡淡地响起,“谁想,他还是告诉了你。”…“与十四爷无关,是我逼着他和十爷说的。”放下筷子,我抬眼望向了八爷,沉默片刻,终是止不住地埋怨,“你不是都信了我说的话?现在皇上真选中了年羹尧,你为什么又不肯同意?”
…对罗卜藏丹津和察罕丹津之间的争斗,雍正皇帝起初是想着和平解决的,不料,那罗卜藏丹津以为清廷畏怯,愈加地大胆,竟然扣留了前往劝和的清史,并大肆煽动周边的藏人随同叛乱,甚至于,出兵进攻西宁。无奈之下,皇上只好决定以武力相弹压,但,谁来领兵?…八爷听从了我的劝告,在和九爷、十爷、十四爷商议过后,决定静观其变。…其实就算他们不提,一样有人上折子提议让十四爷重返西宁,可,均被雍正皇帝以各种莫须有的理由给搪塞掉了。…反复磋商,一直拖到了今天,也许,是雍正皇帝觉得时机已然成熟?也许,是战事迫在眉睫不容再延?也许,是前一阵八爷在十四爷带兵一事上的缄默使皇上放松了警惕?…他居然直接就在御前会议上提出了由年羹尧代替十四爷,接掌抚远大将军印一事。…王大臣们的意见褒贬不一,马齐张廷玉赞成,隆科多坚决反对,十三爷又恰巧抱病缺席,因此,众人的目光无一例外都胶着在了八爷的身上。…他,反对。
“你道是为了什么?”八爷反问,目光安静,双手交叠着平平放在了腿上。…想了一下午也没能揣摩出他的用意,我慢慢摇头,“他是皇上!连十四爷都明白自己绝无可能再掌兵权,你又何必强自出头与他作对?皇上的性子从前隐忍,如今,更多的暴躁猜忌,尤其对你,我实在是想不出…”…饭菜正热,隔着升腾在两人之间的氤氲之气,八爷眼眸微黯,“若曦,…你为何偏要寻根究底,想你信我,真得有那么难?”…轻轻错开他的注视,我心下一样觉得无可奈何,如果我只是马尔泰·若曦,当然可以和明慧一般,安安稳稳地做我的亲王福晋,随便命运如何安排,好也罢,歹也罢,总跟着他就是。但,我偏偏不是。…要我在明知结局惨淡的情况下,还眼睁睁地陪着他一道跳进火坑,不出声,不阻拦,当然很难!
没人说话,屋子里的气氛便显出些沉闷,我坐到他身边,翻起了他的手,指尖,沿着掌心细密的纹路轻轻划动,低低地叫了一声,“八爷…”…在成亲之后,我对八爷的称呼多半是‘王爷’,‘爷’,甚至,直接叫他的名字,可,偶尔的,或两情缱绻,或夜半私语,又或是,做了什么当真惹他有了恼意,我也会像这样地叫——‘八爷…’音色纤细,略见柔弱,带着三分讨饶,七分的撒娇,再掺上,那么一丁点委屈,就好像,我还是那个被他留在书房里罚站罚到腿脚都发软了的小女孩儿。…“唉,…”不出意外地,他叹一口气,顺势把我揽在了胸前,声音里有微微的挫败,却也,含着些隐隐的欢喜,“…以你的伶俐,有什么想不通的?”一下下抚着我反翘起的燕尾髻,他问,“十三弟不早不晚,怎么忽这会儿病了?那马齐和张廷玉原就是老四的死忠,他这么做,无非是下个套子给我和隆科多罢了。”
…“圈套?”我心惊,同时疑惑地望着他,“隆科多不是皇上的人吗?”…“‘以利交者,利尽而交疏’,那是只老狐狸,”八爷笑,“何谓‘飞鸟尽,良弓藏’?他早已警醒着了。”稍顿一顿,重归正题,“我若同意,他日年某但凡小败,身为众臣之首,便有推不开的责任;我不同意,皇上必定遣老十三出面旧事重提,将来真要取胜,一个排除异己的罪名,恐怕也是跑不掉的。”…八爷总是夸奖我细致聪明,可听了他的话,我就只剩下头晕的份儿,这么多的弯弯绕,皇上是像他说得那么阴险吗?他们两个,究竟是谁,先对谁存下了疑忌?…“既是如此,我便堂皇正大地站在隆科多一边,也好使老四心里多犯些疑,把他往我们这儿再推一把。”八爷的手顺着我的脖颈,慢慢攀附上了腮帮,动作,极尽温柔,语气里,平添了许多的冷峻,“纵使他没胆量启用十四弟,纳尔苏又是个桀骜不驯笼络不住的,也还有现成的延信在,哪里就轮到一个藩邸旧奴执掌帅印了?!”
……
八爷的情绪有些激动,不久之后,又莫名地低落了下去,桌上的饭菜由热转温再转冷,他却,半口也不肯碰。…怕他起疑,我没敢多问什么,况且事已至此,追究出谁对谁错还能如何?横竖到雍正四年尚有一段时间,也许,我想得出法子化解掉他和皇上之间的隔阂?
…见夜色深沉,我催促着八爷离开书案上床休息,自己只穿了一身杏子黄的中衣中裤,赤着嫩生生的双足,长发蓬松地披散着,轻手轻脚地替他换了衣服,降下绡帐,移过鸳枕,又,抖展了绣衾。…背倚床头,八爷静静地瞧,视线,一会儿随着我挪到这里,一会儿,随着我挪到那里,原本温和的笑容里渐现出了些微的迷乱,而,在那略带苍白的脸上,慢慢泛起几丝淡淡的红霞。…“若曦,…”他蹙眉,身体似乎有一点点地发软,微阖了眼帘,用极为沙哑的嗓音绵绵地吩咐,“过来,…”……‘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我的一颗心正被满当当的爱意和怜惜充盈着无处着落,听了他的话,推开锦被,悄悄地靠到他身边。…“若曦,”拥住我,八爷解开了我的扣子,修长的手掌随即轻盈地滑了进去,沿着肩线细细地抚过,“你是,我的人。”…“…哦,”心底微颤,我挺直了脖颈,战栗着答应,“是…”…“嗯,…”模模糊糊地,他低语,突然间抽离了掌心,稍稍地朝外一挣。我只觉身体猛地一凉,被密密包裹的肌肤骤然接触到了空气,禁不住地发抖。……“…若曦!…”八爷一改平素的温柔,大力收拢双臂,伴随着不停歇落在眉间眼底的,一阵急过了一阵的,若暴风疾雨般火辣辣热烈的亲吻,他喘息着压住了我,一同,滚倒在床上。…情已动,难自己,我无力抬身,任凭罗衣半解,青丝委枕,汗腻香脂,只揽住他的脖子,细喘微微地,与他鸳颈交叠,口舌纠缠着堕入了销魂乡。
…日子照常地过着,荷包绣好了,我带进宫去给承欢,里面,放了一只打簧的金表,镶宝点翠什么的都很平常,最难得的是尺寸,刚巧合适六七岁女孩儿稚嫩的手,这是九爷费了好大功夫从那些远道来的洋教士处辗转寻得的。…看着她低头把玩了一刻,又把荷包系在衣服上,我微微地出了会儿神:年羹尧接任抚远大将军的旨意一下,不用八爷费心撮合,九爷对我的态度就截然变了,不仅不再明里暗里地讽刺我‘恃宠而骄’,有时候碰到些棘手的事,还会特意跑来问问我的意见,好像我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领,能掐会算似的!
…八爷,…既然早已料到会是今天的结果,我想不通他因何还要郁郁寡欢?在外面时,他总能把情绪掩饰得很好,等晚间进了内宅,就免不了露出些端倪。…八爷的话,又有些像前一段时间,少得可怜,到明慧那里去的次数亦是日渐的稀疏,时常地,面对着她冷淡鄙薄的神情,我百口莫辩。…而更让人心慌的是,他对我的依恋似愈加深重,枕间欢爱的频率也明显高了,甚至偶尔犯了宿疾,发着热咳喘时,也定要将我牢牢地扣在怀里,直至体力难济,才偎住我朦胧地睡去。…我矛盾,若是只一味地顺从,唯恐他伤了身体;可委婉拒绝了几回,他那似笑非笑,怔怔放手的样子又让人担忧会不会就此郁结,在这样的情形下,哪里还顾得上计算所谓的安全期?…万幸的是,没出岔子。
“八婶婶?”…承欢的叫声让我回过神。…“喜欢吗?”抚着她垂在耳边的小辫子,我温和地问。…“嗯,”她点头,很小声地抱怨,“时间过得太慢了!”…我愣住,刚满六岁的女娃儿怎么说这种话?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欺负你了?”…“没有啊,”她摇头,很天真地笑着问,“阿玛什么时候接我回府?这里,…”皱了皱两道好看的弯眉,她撅起粉嘟嘟的小嘴儿,“嬷嬷们天天看着哪儿也不许去,还得学好些个规矩,闷…”…“这,”我一时语塞,拿不准该怎么答。雍正皇帝日前正式下旨将承欢收养在了宫里,严格的说,她已是名正言顺的公主,若是再想重回到十三爷府上,恐怕,很难。
…“你阿玛那么忙,可能得过些天吧,”无奈,我只得好言哄骗,仔细想了想,不管皇上留下她的目的是因为真心喜爱,还是,为了笼络住十三爷,对于承欢来说,这一生除非出嫁,她怕是再也离不开紫禁城了。“宫里是个最讲究规矩的地方,可不比自己的家,也不比从前的王府,”我耐着心地教她,“承欢要乖乖地跟着嬷嬷们学规矩,学识字,学女红,…让皇上和皇后娘娘觉得承欢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们才会更喜欢你。和几位哥哥,尤其是弘历哥哥要好好地相处,不能淘气,更不能刁蛮任性,记住了吗?”这些话对于一个小女孩儿来说可能是太过严肃了,因为,承欢脸上是微微的茫然,但一想到将来,我就不能不说,虽然十三爷也会提醒她,可我还是怕,怕他想不到,自己能够庇护她的时间其实没有那么长!…“八婶婶,你怎么哭了?”…“没有,”我否认,扭头摘下帕子擦了擦眼角,笑着拉她起身,“走吧,让八婶婶看看,承欢的字认得怎么样了?”
……
八月金秋,菊花盛开,碰到九爷和十四爷的时候,我正在西面新修的园子徘徊,寻思着要不要让人搬几盆送去书房。…“这么巧?”听见他们的声音,我转过身,笑着问。…“巧什么巧,”指了指落后几步的十四爷,九爷面色悻悻,颓然答道,“我和十四弟可是专门过来找你的,若曦,这件事你一定得帮忙。”
……
…从园子到书房的这一段路,我走得很慢,脑子里不时回想着九爷和十四爷方才叮嘱我的那些话,乱糟糟理不清楚头绪:他们说的似乎挺有道理,可八爷却驳了,我现在去劝,会管用吗?…“福晋,”李福小步迎了上来。…看看虚掩着的门,我问,“王爷在里面?”…“是,”他垂手答,“打九爷他们走了,主子再没出来过。”…“那,外头的人也不用见了?…”…“全都打发了,您…”…门被推开,‘吱呀’的一声轻响,打断了李福的话,宝柱捧着个大食盒闪了出来。…“这会儿才想起吃午饭?”我诧异,太阳都已经偏西了。…他摇摇头,“奴才一早就送进去了,主子…一口没用。”…深深吸了口气,我吩咐,“到厨房另外要些热的送来,我进去劝劝。”
一边盘算着如何挑起话头,该怎么劝说合适,我小心地推开了最里间的门,书房内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八爷倒负双手,背对我站在窗前,乌油油的辫子寂然垂在身后,月白的罗袍随风微荡着。奇怪,明明一早才分开的,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他瘦了。
…“你怎么来了?”他没回头,低低咳了一声,问,嗓音还是略嫌嘶哑。…“路过园子,见菊花开得正盛,”随手把被他散放在桌子上的几枝笔搁回了乌檀木制的笔架,我答,“就想着拿过来插瓶,看看你这儿,哪儿哪儿都是暗沉沉的。”…八爷缓缓回身,视线,从我头上插着的碧玺雕花长簪,一直打量到高底鞋边缀着的素色流苏,最后,停在我空空如也的两只手上,原本抿起的唇角慢慢上翘,深锁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很柔和地探询,“在哪里?”…“碰到九爷和十四爷,一打岔,忘了。”我耐不下心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吵架了?”
“他们找了你?”八爷一愣之下,眼里原先闪动着的笑意如露珠初见了朝晖,倏忽散了晶莹,重又背转过身体,他问,“你想要说些什么?”语气没变,但那下意识突然挺直的脊背,已昭显出了稍许隐忍着的不快。…九爷出的当真是个馊主意!我暗暗叫苦,他两人碰了钉子,便撺掇着我来,还说什么机会难得,性命攸关。现在想想,这举动简直是在暗示:八爷最终的决定会受制于一名女子,他若不生气,那才是奇怪!…也怨我,一提到八爷,将来…就乱了方寸,脑子一热跑了来,现在可怎么办?唉,既是点了火,看来,也只有自己想法子灭掉。
“年羹尧那里出了乱子是不是?听九爷和十四爷说,这是能让你们翻身的极难得的一次机会?”靠近他一些,我问。…“所以,…明知我不赞成,你还要替他们来游说,”八爷的声音低沉,听上去很有几分疲累,“若曦?”…“没有,”从后面紧环住他的腰,我悄声道,“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我只想你好好的,一直,像这样地陪着我,…永远,…也不要出事。”脸,贴住他的袍子,闻着那早熟悉了的,若隐若现着的淡淡的香,我闭了眼睛。……沉默良久,八爷稍微松弛了身体,抬起手,按住我交叉在他身前的双臂,用溢满着怜惜和感动的语调,细声低语,“是,若曦,…我答应你,一辈子,都会守在你的身边。”
…面对刚摆上桌的粥菜点心,我取笑只看不动的八爷,“爷不肯用,是嫌厨房做的粗糙?还是,在等奴才亲自服侍到爷的嘴边?”说罢,作势就欲抬手。…“若曦,…”八爷忙低声轻斥,惊笑着阻拦,“不可胡闹,这里是外书房。”…见我早已飞快地缩了回去,才情知上当,无奈,含着笑拿起了羹匙,却也,只喝下几口,便,推开碗。……“我一早说过,由年某接掌帅印必定出事。”敲敲桌角,他冷笑,“那些将军哪一个是好调遣的?哪一个不是家世显赫,战功累累,骄横得很?还有由十四弟当年亲自提拔起来的参将,副将,有多少!老四偏不肯听!”…“这不正好说明你是对的?”听他这么说,我反更迷惑,“就算九爷说的那个推波助澜的法子太过分,可你,…也不必非逼着十四爷出面弹压啊?”…八爷一心想要十四爷再掌兵权,如今大敌当前,为将为帅的倒先起了内讧,对他来说不是很有利吗?他为何自毁城墙?难怪九爷和十四爷会想不通,连我,也想不通。
放下手巾,八爷站起身,把我也拉了起来,“你是闺阁女子,这么想我并不意外,九弟素性如此,也倒份属常理,可让我意外的是,…”…习惯性地拂了拂我其实十分光洁的前额,他蹙眉,似百思而求解无门,“十四弟他领兵多年,深悉军务,怎么会这么想?”…“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八爷扶住我的肩,目光,越过我的头顶远远投向了天际,“若选择此时袖手乃至反戈,置家国天下于何地?置各自的名声于何地?置,皇阿玛的遗训于何地?…若曦,…”他回过神,定定地看我,眼里,是毫未加掩饰的疑问,“仅仅数月,十四弟因何会性情大变,你,可知晓?”
……“大概是,…因为德妃娘娘,”怕他和十四爷之间再起猜疑,只除了隐去康熙皇帝属意十四爷登基一事,其余的,我都照实说了:德妃娘娘坚持不肯接受太后的封号,因为想在十四爷府颐养天年,可皇上不照准,为隔离开她母子,竟将十四爷留在了景陵;听闻娘娘病重,十四爷曾私下里数度递密折请求皇上允许他回京侍疾,言辞极为哀恳,但,均遭严厉地驳斥,最终,还因皇上派去暗中监视的人无故拖延,致使他连额娘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前仇,新恨,这种种种种,叠加在了一起……
显然的,这些事情十四爷没有全部告诉八爷,是以他并不很清楚,因为,听完我的话,他眉间的褶皱越压越深,默默地沉思着,久久无语。…“十四爷不肯说,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苦衷,我答应过要替他保守秘密的,你别问他,好不好?”烦恼中,我不停地拉扯八爷的腰带,用低低的声音请求:承诺真是不能随便给出的,对于十四爷,我到底,还是食了言了。…“我明白,你不必担心,”轻轻覆上了我的手,他很了然地安慰,又,略微俯下身体,温和地询问,“…九弟与十四弟现在何处?”…“你怎么知道…”…见我吃惊,八爷忽一下笑了,脸上的乌云瞬间消散了大半,柔和地哄道,“说吧,…在哪里?”…“静怡斋,”觉得不好意思,我低低垂了眼,“我们约好了的,他们两个在那儿等我的消息。”…“李福!”用力按一按我的双肩,八爷方提高声音叫,随后,平静地吩咐,“派人去静怡斋,把九爷和十四爷请过来。”
…“你但凡肯早说几日,也不至有此一番争执。”轻轻捻动我的耳垂,八爷压低声,柔和地埋怨。…“我,…”“若曦,”他止住我的分辩,“‘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你原没做错什么,只是……罢了,既知晓其中的关碍,我自会想法子劝他。”…沉默着看了我很长的一段时间,突然,八爷变了脸色,肃然平定,朗朗说道,“大丈夫行走于世间,忠、孝、仁、义,信,…字字应有担当,岂可因儿女情长乱了方寸?我这么做,绝非是为了皇上,四哥,我为的,是祖宗的基业,大清的江山,我为的,是不使万千百姓因萧墙内乱而遭受无妄之灾。若曦,…”微笑着,他殷殷切切地问,“你懂吗?”……很慢很慢,我摇头。…“若曦?”八爷低呼,不知是急切还是太过失望,额头上,一点一点涌出了汗水。
…“瞧你,”摘下丝帕,我微仰起脸,细细地帮他擦拭,悄声嗔怪道,“你刚才不是说了?我只是个闺阁女子,那些大义凛然的话我也不爱听,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随便你,…”伸出手,温柔地抚平他微微蹙起的眉峰,我笑,“只要你此生平安,无论是好是坏,是王侯,还是贼寇,”踮了脚,我在他唇上留下极轻的一吻,“于若曦而言,实在是没有半分的差别。”…“当真如此?”扶住我的手臂,八爷问,欣喜里尚包含着淡淡的质疑。…“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和他在咫尺之间四目相对,那往来无声的脉脉情意,让誓言,自然而然地便溜出了口。…“若曦,…”他用力,用力地紧箍住了我,像是要把我这一整个人都硬生生地挤压进自己的身体,直到我坚持不住地轻哼了一声,这才,缓缓放开双臂,头,依然埋在我的颈边,似梦呓般地喃喃低语,“此生得你,…于愿足矣。”
……“你先回去,”恋恋收回贴在我肩上的手,他柔声吩咐,“免得待会儿碰到九弟他们,彼此尴尬。”…“嗯,”我答应着转身。…“若曦,”才刚走了没有几步,人,却又被他叫住,我回头,见八爷静悄悄地望我,面上,眼里,全是盈盈浅浅的笑意,半晌,方细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去吧。”
只耽搁了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垂花门前,我不仅遇到了九爷,十四爷,前来引路的宝柱,…还有,明慧。…她年长,我年轻,正想依礼先招呼一声,把人前的过场给走圆了,岂料,她竟抢先一步,傲慢地仰起了脸,对我视而不见。…过分!我火大,真该扭头回房,把她给晾在这儿!可,略一转念,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在思忖片刻以后,我端端正正地蹲了个万福,当着众人的面,清楚地叫了她一声,“姐姐。”…早说过了,我和她的地位相当,即便见礼也该是平礼,而像现在这样,她若是依旧呆立着不动,那可当真的是万分无礼了!…“你这是打哪儿来?”因此,即便再不乐意,明慧也只有同样的万福还礼,挂着僵硬的笑容,问。
“外书房。”…“外书房是爷日常会客的地方,女人家怎么好去打扰,妹妹忘了,这里是王府,不是乾清宫。”明慧的笑容渐冷,态度不咸不淡,“要被外人看见,岂不笑话爷府里没了规矩?”…“好了,”九爷不耐烦地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个没用的。”…以十四爷的身份不适合插嘴,只是略带关切地看了看我,谁知,明慧的视线立刻冷冰冰地扫了过去,旋即落在我的脸上,那赤果果的鄙夷刺得我心头一突,她也知道了?是八爷告诉她的?还是,她告诉的八爷?
……“只是带了几枝花过去装点装点,姐姐放心,并没有人瞧见。”暂且压住疑虑,我轻轻地答。…见我退让,她非但没有顺势熄火,倒更拔尖了声音,“爷的书房一向是不喜欢放这些花啊草啊的,你糊弄谁?!”…“是吗?”微笑着盯了她一眼,我‘虚心’请教,“姐姐若真是安守本分地待在内宅,又怎会了解的如此清楚?”…“你!”…不等明慧翻脸,我已抢先一步截住,言语轻软,意思,却很有几分强硬,“王府内外哪一个不知道姐姐从不避讳女子的身份,如今,偏要当着两位爷的跟前说出来这样的话,若曦竟不明白了,究竟是谁,更想让王爷的面上无光?”
…前面,明慧直挺挺的背影还没走远,九爷就忍不住问,“八哥怎么说的?”…看看他,再看看十四爷,我摇摇头。…“唉!”他用力搓拳,坐见良机错失的愤懑与无奈明明白白地堆满在了脸上。我心虚:答应了去劝,但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做,一来,八爷的态度坚决,我不愿再惹得他不高兴;二来,那个已知的结局或多或少总影响着我的情绪,使我对他们的抗争不敢报太大的指望,而,这样一个处处以江山社稷为重的八爷,应该,更会让雍正皇帝觉得放心些吧?…“九哥,不用想了,”十四爷笑道,“八哥决定下来的事,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他也不是八哥了。”…“我倒想去问问,老四给他灌了些什么迷魂汤!!”九爷语气愤愤。…十四爷黯然地一笑,“九哥,你还记不记得,康熙五十五年,八哥病重,皇阿玛不闻不问的时候,咱们兄弟几个围在他塌前说过的话?”…狠狠一拳砸上了树杆,九爷恨声道,“老天无眼!阿玛,…他也真是瞎了眼!”
听到他的话,我和十四爷飞快地对视了一下,又匆忙地避开。…“走吧九哥,宝柱已经等了半天,再不去,八哥大约要着急了。”他牵起嘴角勉强地笑笑。…“不行!”九爷原本阴沉的脸上划过一抹骇人的狠厉,“绝不能便宜了老四!”说罢,一把扯过了十四爷就走。…“九爷!”我急道,见他俩愕然回头,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理由阻止,只好讷讷地解释,“八爷,…这几天身子不是太好,你们说话的时候留点儿神。”
……“女人,到底是女人…”九爷摇头哂笑,看向我的眼睛里倒是极难得的有了些温度。…“你是担心我们对八哥…”十四爷也撑不住地笑了,“放心,放心,…”他忙里偷闲地打趣,“八哥骨子里带着煞气,我们没你那么大的胆子!”…也顾不上脸红,紧接着,我又提了个要求,“若是二位爷没有什么事,可否,留在府里用膳?”有他们两个人陪着,八爷的胃口兴许会好些?…“成!”十四爷先一口答应。…“那,若曦这里谢过了。”我笑盈盈地福了福,“我这就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不敢当,”九爷侧身一揖,感慨叹道,“你这会儿的样子,还算对得住八哥花在你身上的一番心思。”
…正值月中,我独自站在窗前朝外望去:墨兰丝绒般的夜空里缀着点点繁星,一轮金黄的满圆高高地悬起,上面,影影绰绰有一些阴影,是陨石撞击造成的环形山?还是,偷药飞天的嫦娥所居的贝阙珠宫?…‘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脑海里模糊地浮出了几句诗,十多年转瞬即过,前世的一切早已离我远去,就连对父母的牵挂,都没了当初尖锐的痛;而我,也如愿逃开了那座紫禁城,可惜,姐姐却不在了,我的亲人,如今是八爷,唯只,剩下了八爷……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从背后拥抱住了我,紧紧地,熟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耳边,一下,又是一下,麻麻酥酥,连同着一颗心,也有点痒。…“回来了,…”懒懒反手,我抚摸他的脸,低低地,温柔地问,“用过膳了?”…八爷的声音更低,更温柔,“你让我用的,…我怎么敢不用?”…‘嗤’的一笑,我放任自己软倒在他怀里,半真半假地问,“真这么听话?以后,都这么听话?”…八爷急急退后半步才托稳了我的身体,用指尖轻轻拨弄开我的领口,他慢慢地,把额角埋了进去,徐徐碾转,带着些淡淡的欢喜,含糊柔软地应承,“嗯。”……
…再有几个月,雍正元年就要过去了。…我常常会想:所谓的历史大约不全是真的,至少,我面前的八爷既不阴险,更不懦弱;而,我所认识的那个四爷,似乎,并没有书上写的那般残酷狠辣?……年羹尧的事八爷是怎么解决的,他没说,我亦没再问,只暗中留心:他情绪如常,九爷、十四爷来往府里的频率和从前没多少差别。…于是,开始准备一早许给他的荷包:如意式样,纳纱绣鱼莲纹的图案,绕珠玉花结,暗袋内隐,是超越我能力的繁复精巧。…“这个,做新年贺礼,好不好?”面对才刚起头儿的‘作品’,我大言不惭地承诺。…八爷放下书,略微挪了挪身体,以便使我靠得更舒服些,抚着我的肩,他温颜回答,“好。”……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新春之喜,没有完工的荷包,没有…现实就像是一把钢针,专门,用来戳破我怀揣着的无数美妙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