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牌乡愁--《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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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牌乡愁
文:谷立立
原发于:南方都市报 2018年3月18日
作家从来是高危行业,危险的不是写了什么、不写什么,而是读者的期许。一本书的成功常常让写作者陷入两难困境,再不能随心所欲,想自己所想、写自己所写。安东尼·伯吉斯就曾抱怨世人只知道《发条橙》,却不知道他是谁。《洛丽塔》让世界认识了纳博科夫,也掩盖了他文体上的诸多尝试。人们不记得他教育家、魔法师、小说家三位一体的自我设定,不记得《普宁》、《微暗的火》,不知道他曾写过短篇故事,只念着他是小仙女洛丽塔的创造者。当然,聪明的作家从来不会被小说捆住手脚,丧失自由创作的能量。只是,多年以后回顾往昔,他还是忘不了最初的创作。
《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以下简称《短篇集》)即是一种。集子里的大部分篇什来自传记作家布赖恩·博伊德所说的“俄罗斯时期”:始于富丽堂皇的俄国宫殿,而后是狭小逼仄的英德寓所,最终停留在刚刚冒出头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式房舍。好比一位作家的诞生,纳博科夫一生的创作在此埋下伏笔。《童话一则》对应《洛丽塔》,隐隐流露出成年男人对小仙女的偏爱;《声音》讲述了《爱达与爱欲》的前世今生;《O小姐》是《说吧,记忆》的一章;《云·堡·湖》与《被摧毁的暴君》奏响了《斩首之邀》、《庶出的标志》的序曲;想知道《玛丽》写了什么,不妨看看《一封永远没有寄达俄国的信》。两个故事有太多相似,不同的仅仅是篇幅。
纳博科夫曾把《短篇集》称为“木桶的底”。倒不是说,小说质量堪忧,缺乏浮出水面的能量,活该沉到木桶底部,被人遗忘。或许,应该庆幸他曾经赋予故事的重量,于是才会在多年以后依旧存在,不至于在拔起活塞的同时,被汹涌的水流冲得四零八落。就像一个自足的世界,纳博科夫在此停留,记录一路所见之怪现象,也将他的心绪和盘托出。68个故事呈现出68种漂泊不定的流离者生态,有寓言,有传奇,有幻梦,有真实。纳博科夫就像他那个时代的爱丽丝,穿行于梦之仙境,用故事搭建高楼,进而形成密集的小社会。有心者若是不辞辛劳,愿意乘着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缓缓驶过,哪怕只是偷偷瞥上一两眼,也会见到大异其趣的风景:没落的贵族、市侩的商人、站街的女子、虚弱的老者、流浪的青年站在台前,在留给他们的几分钟内演出各自的独幕剧。
毫无疑问,俄语正是其中唯一通行的语言,人们以发音、身形、肤色辨认同类,交换彼此才懂的身世。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乡越来越远,记忆所剩无几,只留下斑驳模糊的影子,就像他们自己。《博物馆之行》里,一个男人去博物馆寻访朋友祖父的画像,几经周折,却发现自己“穿着轻飘飘的外国衣服,人不人、鬼不鬼地站在十月冷漠寂静的雪夜”,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显然,属于他们的俄罗斯已然消失,流亡的人儿只能不停走下去,直到找到下一个栖息地。此时,相逢是喜悦的,相逢也是致命的,有太多被按下不表的往事,被意外的重逢翻了出来,映照出彼此的窘迫。《门铃声》一篇,失散7年的儿子到异国寻访母亲,进得门来却是说不尽的尴尬。她染黄了头发,做好了蛋糕,等待着另外一个小他3岁的客人。
纳博科夫自称非典型流亡者。这意味着他的写作与抑郁、愤懑、不安的流离者心绪背道而驰。很难说他有没有乡愁,但事实上《短篇集》真的了无牵挂,像极了四大皆空的佛系人设。《婉言相告》里有一个耳背的老太太,每每遇到不喜欢的人和事,就主动关掉助听器。纳博科夫当然不会像他的人物一样闭塞,因为就算他身处漩涡的中心,也注定与周遭的纷争无缘。当然,没有人愿意动辄哀哀哭泣,尤其是像他这样拒绝套路、拒绝阐释、视庸俗为终身死敌的作家。与其混在俄侨圈里,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倒不如抛开俗套,抹去辛酸,动用他天赋的头脑,调侃一番。谁叫上天给了他一根最恶毒的舌头?
嘲讽是纳博科夫最擅长的把戏。倘若不把毒舌进行到底,又怎么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他?幸好,他还有艺术。艺术给了他高贵的保护色,他也情愿以艺术的方式再现自己那不堪回首、又不得不一再回望的过去。《柏林向导》里的一句话点明了盘踞在游民心头永远解不开的结———
那是对童年的依恋,也是他写作的主导:“无论他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他总是会记得他童年时每一天从他喝汤的小屋看出去的画面。”那么回望过去,纳博科夫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在他漂来荡去、不知道未来的那个自己会把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认作第二故乡的时候,他还记得什么?
当然是童年。是7岁发烧时母亲放在他枕边的蝴蝶标本,否则他不会在《圣诞节》里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到蝴蝶。年老的斯列普佐夫痛失爱子,圣诞节夜里,他偶然翻开儿子的书桌。恰巧,一只来自异域的蝶蛹破茧而出,“几乎像人一般陶醉在温柔的幸福中,然后猛一使劲,展翅而去了”。没错,蝴蝶就是永动的魔法发生机。它轻轻一展翅,就改变了故事的宿命,于是从平庸中抬起头来,就得到了魔法的眷顾。同样,我们不必揣测《昆虫采集家》里的瘸腿老男人皮尔格拉姆究竟过着怎样一种沉闷的生活,反正他到死都没有离开他昏暗的小店。然而,只要有了蝴蝶,一切就有了生机:他想象自己“站在齐腰深的郁郁青草中,感受收网时的飒飒风声,还有蝴蝶翅膀在收紧的纱网里剧烈扑腾”。如此一来,是不是快乐许多?
纳博科夫当然知道,梦境的完美与幸福皆是“虚幻”,但自诩为“文字魔法师”的他又怎能轻易放弃对梦境的探究?在一个个难眠的长夜里,他沉浸于涅瓦河多风的早春、少女婀娜的腰肢、蝶翼繁复的眼状斑纹,不断埋怨他笨拙的笔头、模糊的记忆还原不了往事的细节。可一切终究要过去,生活还是要继续。最终,“亚利桑那的四月天”接纳了他,他愉快地投入新世界的怀抱,自称是如假包换的美国作家。而乡愁呢?与其说,纳博科夫怀念的是俄罗斯,倒不如说他怀念的是他自己———
如果非要给它一个名字,那肯定是“纳博科夫牌乡愁”了。
《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
[美]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
逢珍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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