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家瑜   转自：晶报 2018年03月11日

石黑一雄的长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把时间定格在六世纪英国亚瑟王后期，将地点铺陈在两个不同的国度，而两方族人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有着世代的怨仇。故事在两个骑士——不列颠的亚瑟王的武士高文和年轻的撒克逊人维斯坦之间展开。但整个故事讲下来，更像是一对老夫妻寻找记忆的过程。

石黑一雄是位永无固定题材、不想被故事所束缚的作家。以一个作者论的标准来检视这位最新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位有着日本外表却流着英国文学血液的作家，他所关注的永远是超越故事与人物之外的，他在乎的是记忆、情感、谎言和隐喻。

《长日将尽》（又译作《长日留痕》）说的是管家的爱情与没落的帝国。《别让我走》说的是复制人的情感与认同。而《远山淡影》则追寻了作者自五岁始便遗落的长崎记忆。石黑一雄的所有的小说就像你在日落之时，站在一大团的金黄日照前，看它缓缓下降，黑暗来临，感受自身被罪行与时间捆绑着。石黑一雄是小说家，没有义务告诉我们如何解脱，他只是以所有的遗憾来告解我们的人生。

奇怪的是，诺贝尔文学奖之所以未颁给村上春树，理由是他未具备足够的民族性。村上的虚无源于他的小说人物普遍对世界没感情，他们好似一直孤绝地生活在地球上。但石黑一雄的人物不也是背离于世界中心，对着失去的时间怅然若失的迷失者吗？

在《被掩埋的巨人》里，因为失去记忆而出走的年老夫妻，还有年轻与老迈的骑士，他们所对抗的并不是一只会令人失忆的火龙，而是记忆的背叛，所有的谎言都躲藏在记忆背后，而那团迷雾般的事实，你最好不要掀开，因为残酷的真相比遗忘更令人痛苦。

所以火龙的象征，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恶劣。石黑一雄所专注的是在找寻真相后的失望，那象征火龙的恐怖世界，其实并不令人恐惧，它只是奄奄一息的兽类，真正要面对的，是你曾经犯下的那些错误。懊悔，但无可挽回，懊恼，却只能面对。

老夫妻害怕日益模糊的往事可能有一日会消失殆尽，其中一人问，“没有了记忆，就没有了源头，我们的爱会不会就慢慢枯萎、死亡？因为不记得那些日子，不记得激烈的争吵，还有那些快乐的时光。”

然而，失去记忆真的不好吗？这对相爱相亲的老夫妻，到达旅途的终点时，终于一点点地记起年轻时的往事，妻子说：“丈夫啊，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你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床上，心里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再回来。那个晚上特别黑，我就在那里，一个人在床上，你去找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去了。”

距离已经产生，那距离由回忆而起。又或是，那距离由错误的记忆和谎言而愈拉愈长，彼此也愈来愈陌生。

“如果迷雾开始消散，如果记忆恢复，你发现我曾经让你多次失望。或者你想起我做过不好的事，再来看我，看到的已经不是你眼中的这个人。那么请你至少答应我，你不会忘记这一刻你心里对我们的感情。”如果迷雾消退，只因我们两人分开，那么记忆恢复又有什么好处呢？丈夫明白，“如果迷雾没有剥夺我们的记忆，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爱是不是不会如此牢固？也许有了迷雾，旧伤才得以愈合。”

石黑一雄在这本小说中数次谈到忘记与记得，忘记难堪的那部分而记得美好的画面似乎不可能。我们终究在作者的结局中找到他的回应，原谅和忘记弥补不了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即便此时如此相爱相依的老夫妻都要为过去付出代价。是不是有点残酷？这就是石黑一雄，他好像渡河的船夫，他对婚姻与爱情的审判，并无悲悯，亦不会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