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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鲁迅先生去世七十九周年的日子。原本并没有觉得这个日子与译文社的推送选题会有什么牵连,但是编辑下午突然提醒我说,在小思老师编著的《香港文学散步》里,有收录1927年鲁迅先生在香港青年会演讲的讲稿。
然后编辑还说,昨天她还正好去了一下位于上海山阴路上的鲁迅先生故居,还拍了一张照。我回答了她一句: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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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后大道中往山上走,也许你给弓弦巷和摩罗上街的小摊、穿得并不光鲜却聚精会神在讨价还价的人群吸引,停住了脚步,埋在某一个小堆中,出神听他们怎样用最粗卑的语言,说着一块他们心爱的古雅玉器。然后,你再往楼梯街向上走,穿过荷里活道,再从文武庙旁边经过,抬起头来,就会看见一座红砖塔,塔上嵌着‘青年会’三个大字。看清楚,其实,那不是塔,只是一大座红砖房子的突出部分,它坐落在必列者士街五十一号……”
(文:小思,摘自《香港文学散步》之《仿佛依旧听见那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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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当时参与接待鲁迅先生香港行的刘随先生(香港诗人、书法家)记载,鲁迅先生1927年2月18日和19日在青年会连续作了两场演讲,题目分别是《无声的中国》和《老调子已经唱完》。
小思老师在《香港文学散步》一书中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二月十八日,正下着一场大雨,晚上九点钟,基督教青年会的小礼堂,显得反常地热闹,五六百人在里面,等待聆听一个陌生的声音。“以我这样没有什么可听的无聊的演讲,又在这样大雨的时候,竟还有这许多来听的诸君,我首先应当声明我的郑重的感谢。我现在所讲的题目是:‘无声的中国’……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一切利害,推开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二月十九日,还是下着雨,下午,小礼堂仍坐满站满了人,陌生的声音又从小舞台上传开:“……我想,凡有老旧的调子,一到有一个时候,是都应该唱完的,凡是有良心、有觉悟的人,到一个时候,自然知道老调子不该再唱,将它抛弃。但是,一般以自己为中心的人们,却决不肯以民众为主体,而专图自己的便利,总是三翻四覆的唱不完。于是,自己的老调子固然唱不完,而国家却被唱完了……”
(文:小思,摘自《香港文学散步》之《仿佛依旧听见那声音》)
有趣的是,《无声的中国》之后刊登在了2月21日的香港《华侨日报》上,而《老调子已经唱完》却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没有被公开发表,于是几乎就此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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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九十年,我们身处的世界与1927年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所有人似乎都在跟着这个时代“一切都要求新求变”的声音在生活,在打拼,或者说--一定程度上--在挣扎。但是,这个外貌“新”得彻底的时代,真的已经完全把鲁迅先生所批评的“老调子”都甩脱了吗?小思老师写的导读标题《仿佛依旧听见那声音》,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调子已经唱完
文|鲁迅
摘自|《香港文学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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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所讲的题目是“老调子已经唱完”:初看似乎有些离奇,其实是并不奇怪的。
凡老的、旧的,都已经完了!这也应该如此。虽然这一句话实在对不起一般老前辈,可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中国人有一种矛盾思想,即是:要子孙生存,而自己也想活得很长久,永远不死;及至知道没法可想,非死不可了,却希望自己的尸身永远不腐烂。但是,想一想罢,如果从有人类以来的人们都不死,地面上早已挤得密密的,现在的我们早已无地可容了;如果从有人类以来的人们的尸身都不烂,岂不是地面上的死尸早已堆得比鱼店里的鱼还要多,连掘井、造房子的空地都没有了么?所以,我想,凡是老的、旧的,实在倒不如高高兴兴的死去的好。
在文学上,也一样,凡是老的和旧的,都已经唱完,或将要唱完。举一个最近的例来说,就是俄国。他们当俄皇专制的时代,有许多作家很同情于民众,叫出许多惨痛的声音,后来他们又看见民众有缺点,便失望起来,不很能怎样歌唱,待到革命以后,文学上便没有什么大作品了。只有几个旧文学家跑到外国去,作了几篇作品,但也不见得出色,因为他们已经失掉了先前的环境了,不再能照先前似的开口。
在这时候,他们的本国是应该有新的声音出现的,但是我们还没有很听到。我想,他将来是一定要有声音的。因为俄国是活的,虽然暂时没有声音,但他究竟有改造环境的能力,所以将来一定也会有新的声音出现。
再说欧美的几个国度罢。他们的文艺是早有些老旧了,待到世界大战时候,才发生了一种战争文学。战争一完结,环境也改变了,老调子无从再唱,所以现在文学上也有些寂寞。将来的情形如何,我们实在不能豫测。但我相信,他们是一定也会有新的声音的。
现在来想一想我们中国是怎样。中国的文章是最没有变化的,调子是最老的,里面的思想是最旧的。但是,很奇怪,却和别国不一样。那些老调子,还是没有唱完。
这是什么缘故呢?有人说,我们中国是有一种“特别国情”。——中国人是否真是这样“特别”,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听得有人说,中国人是这样。——倘使这话是真的,那么,据我看来,这所以特别的原因,大概有两样。
第一,是因为中国人没记性。因为没记性,所以昨天听过的话,今天忘记了,明天再听到,还是觉得很新鲜。做事也是如此,昨天做坏了的事,今天忘记了,明天做起来,也还是“仍旧贯”的老调子。
第二,是个人的老调子还未唱完,国家却已经灭亡了好几次了。何以呢?我想,凡有老旧的调子,一到有一个时候,是都应该唱完的,凡是有良心、有觉悟的人,到一个时候,自然知道老调子不该再唱,将它抛弃。但是,一般以自己为中心的人们,却决不肯以民众为主体,而专图自己的便利,总是三翻四覆的唱不完。于是,自己的老调子固然唱不完,而国家却已被唱完了。
宋朝的读书人讲道学、讲理学,尊孔子,千篇一律。虽然有几个革新的人们,如王安石等等,行过新法,但不得大家的赞同,失败了。从此大家又唱老调子,和社会没有关系的老调子,一直到宋朝的灭亡。宋朝唱完了,进来做皇帝的是蒙古人——元朝。那么,宋朝的老调子也该随着宋朝完结了罢,不,元朝人起初虽然看不起中国人,后来却觉得我们的老调子,倒也新奇,渐渐生了羡慕,因此元人也跟着唱起我们的调子来了,一直到灭亡。
这个时候,起来的是明太祖。元朝的老调子,到此应该唱完了罢,可是也还没有唱完。明太祖又觉得还有些意趣,就又教大家接着唱下去。什么八股咧、道学咧,和社会、百姓都不相干,就只向着那条过去的旧路走,一直到明亡。
清朝又是外国人。中国的老调子,在新来的外国主人的眼里又见得新鲜了,于是又唱下去。还是八股、考试,做古文、看古书。但是清朝完结,已经有十六年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们到后来,倒也略略有些觉悟,曾经想从外国学一点新法来补救,然而已经太迟,来不及了。
老调子将中国唱完,完了好几次,而它却仍然可以唱下去。因此就发生一点小议论。有人说:“可见中国的老调子实在好,正不妨唱下去。试看元朝的蒙古人、清朝的满洲人,不是都被我们同化了么?照此看来,则将来无论何国,中国都会这样地将他们同化的。”原来我们中国就如生着传染病的病人一般,自己生了病,还会将病传到别人身上去,这倒是一种特别的本领。
殊不知这种意见,在现在是非常错误的。我们为什么能够同化蒙古人和满洲人呢?是因为他们的文化比我们的低得多。倘使别人的文化和我们的相敌或更进步,那结果便要大不相同了。他们倘比我们更聪明,这时候,我们不但不能同化他们,反要被他们利用了我们的腐败文化,来治理我们这腐败民族。他们对于中国人,是毫不爱惜的,当然任凭你腐败下去。现在听说又很有别国人在尊重中国的旧文化了,哪里是真在尊重呢,不过是利用!
从前西洋有一个国度,国名忘记了,要在非洲造一条铁路。顽固的非洲土人很反对,他们便利用了他们的神话来哄骗他们道:“你们古代有一个神仙,曾从地面造一道桥到天上。现在我们所造的铁路,简直就和你们的古圣人的用意一样。”非洲人不胜佩服,高兴,铁路就造起来。——中国人是向来排斥外人的,然而现在却渐渐有人跑到他那里去唱老调子了,还说道:“孔夫子也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所以外人倒是好的。”外国人也说道:“你家圣人的话实在不错。”
倘照这样下去,中国的前途怎样呢?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只好用上海来类推。上海是:最有权势的是一群外国人,接近他们的是一圈中国的商人和所谓读书的人,圈子外面是许多中国的苦人,就是下等奴才。将来呢,倘使还要唱着老调子,那么,上海的情状会扩大到全国,苦人会多起来。因为现在是不像元朝清朝时候,我们可以靠着老调子将他们唱完,只好反而唱完自己了。这就因为,现在的外国人,不比蒙古人和满洲人一样,他们的文化并不在我们之下。
那么,怎么好呢?我想,唯一的方法,首先是抛弃了老调子。旧文章、旧思想,都已经和现社会毫无关系了,从前孔子周游列国的时代,所坐的是牛车。现在我们还坐牛车么?从前尧舜的时候,吃东西用泥碗,现在我们所用的是什么?所以,生在现今的时代,捧着古书是完全没有用处的了。
但是,有些读书人说,我们看这些古东西,倒并不觉得于中国怎样有害,又何必这样决绝地抛弃呢?是的。然而古老东西的可怕就正在这里。倘使我们觉得有害,我们便能警戒了,正因为并不觉得怎样有害,我们这才总是觉不出这致死的毛病来。因为这是“软刀子”。这“软刀子”的名目,也不是我发明的,明朝有一个读书人,叫做贾凫西的,鼓词里曾经说起纣王,道:“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只等得太白旗悬才知道命有差。”我们的老调子,也就是一把软刀子。
中国人倘被别人用钢刀来割,是觉得痛的,还有法子想;倘是软刀子,那可真是“割头不觉死”,一定要完。
我们中国被别人用兵器来打,早有过好多次了。例如,蒙古人满洲人用弓箭,还有别国人用枪炮。用枪炮来打的后几次,我已经出了世了,但是年纪青。我仿佛记得那时大家倒还觉得一点苦痛的,也曾经想有些抵抗、有些改革。用枪炮来打我们的时候,听说是因为我们野蛮;现在,倒不大遇见有枪炮来打我们了,大约是因为我们文明了罢。现在也的确常常有人说,中国的文化好得很,应该保存。那证据,是外国人也常在赞美。这就是软刀子。用钢刀,我们也许还会觉得的,于是就改用软刀子。我想:叫我们用自己的老调子唱完我们自己的时候,是已经要到了。
中国的文化,我可是实在不知道在哪里。所谓文化之类,和现在的民众有什么关系,什么益处呢?近来外国人也时常说,中国人礼仪好,中国人肴馔好。中国人也附和着。但这些事和民众有什么关系?车夫先就没有钱来做礼服,南北的大多数的农民最好的食物是杂粮。有什么关系?
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换来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凡是称赞中国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
以前,外国人所作的书籍,多是嘲骂中国的腐败;到了现在,不大嘲骂了,或者反而称赞中国的文化了。常听到他们说:“我在中国住得很舒服呵!”这就是中国人已经渐渐把自己的幸福送给外国人享受的证据。所以他们愈赞美,我们中国将来的苦痛要愈深的!
这就是说:保存旧文化,是要中国人永远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虽是现在的阔人富翁,他们的子孙也不能逃。我曾经做过一篇杂感,大意是说:“凡称赞中国旧文化的,多是住在租界或安稳地方的富人,因为他们有钱,没有受到国内战争的痛苦,所以发出这样的赞赏来。殊不知将来他们的子孙,营业要比现在的苦人更其贱,去开的矿洞,也要比现在的苦人更其深。”这就是说,将来还是要穷的,不过迟一点。但是先穷的苦人,开了较浅的矿,他们的后人,却须开更深的矿了。我的话并没有人注意。他们还是唱着老调子,唱到租界去,唱到外国去。但从此以后,不能像元朝清朝一样,唱完别人了,他们是要唱完了自己。
这怎么办呢?我想,第一,是先请他们从洋楼、卧室、书房里踱出来,看一看身边怎么样,再看一看社会怎么样,世界怎么样。然后自己想一想,想得了方法,就做一点。“跨出房门,是危险的。”自然,唱老调子的先生们又要说。然而,做人是总有些危险的,如果躲在房里,就一定长寿,白胡子的老先生应该非常多;但是我们所见的有多少呢?他们也还是常常早死,虽然不危险,他们也胡涂死了。
要不危险,我倒曾经发现了一个很合适的地方。这地方,就是:牢狱。人坐在监牢里便不至于再捣乱、犯罪了;救火机关也完全,不怕失火;也不怕盗劫,到牢狱里去抢东西的强盗是从来没有的。坐监是实在最安稳。
但是,坐监却独独缺少一件事,这就是:自由。所以,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总要历些危险。只有这两条路。哪一条好,是明明白白的,不必待我来说了。
现在我还要谢诸位今天到来的盛意。
(完)
外一篇
与小思对话
神奇的香港和无知的香港人
文|小思 & 罗宇正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五日
罗宇正:香港商务印书馆版《香港文学散步》的责任编辑
问:一般人也不知道鲁迅和香港的渊源呢!
小思:
其实鲁迅并不关心香港,只借香港的自由空间来向高压的统治者发声。他把香港作为活动舞台而已,不需要扎根在此。
问:他好像不太喜欢香港。
小思:
鲁迅在几篇文章中也提到他极不喜欢香港,因为那是殖民地。
问:不过正因为香港殖民地的身份,鲁迅才可以在这儿畅所欲言;但反过来说,如果有其他地方可达到同样的宣传效果,鲁迅也许就不会来了。
小思:
是的,不过确实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代替香港。
问:香港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由鲁迅的时代开始,就已既是颠覆,又是爱国的基地。
小思:
正是!香港容许这种事发生。就正如特首选举,民主派的梁家杰虽然没有希望当选,但仍可逼使对方一起“摆擂台”辩论,这是内地仍未能做到的。回归十年,香港这个空间仍能发挥作用,不是很奇妙吗?没有人教香港人爱国,但血浓于水,即使以前殖民地政府模糊了香港人的身世,不过我们总是知道了一些,一旦内地有事发生,好像华东水灾、希望工程等,香港人还是会边骂边帮忙,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香港人很难为外地人所理解,不过香港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问:不过鲁迅来港演说,对香港人一点也没有影响,简直是一点涟漪也没有!
小思:
是的,当年鲁迅的演讲,在香港只有一两张报纸报道,市民没有注意。现在年轻一代更“无知”了。
问:“无知”是谁的责任?
小思:
香港没有历史感,以往殖民地政府不欲港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及与中国的渊源,但又不至于使用高压手段来禁止。由于地缘的关系,香港太接近内地,彼此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所以当内地有事发生,我们必须有所知,有所感。
(完)
《香港文学散步》 小思 编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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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文学、文化史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也是文学研究大家、教育家卢玮銮(小思)教授的代表作。以精美的图文志形式,勾勒出老香港人眼中独一无二的香港文学地图。 作者走访香港土地上熟悉又新鲜的文学故事发生地,寻觅南来文人旧日记忆,鲁迅、萧红、蔡元培、施蛰存、张爱玲……都曾在此留下足迹。 诗文,地景,路线,照片,彼此交织,成为历史与时空的复调交响。读者可以带着这本“文学地图”,以文艺角度漫游香港的大街小巷,在现实场景中跨越时空,进入作家的生命。 小思,原名卢玮銮,一九三九年生于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家、教育家。 如您对这本《香港文学散步》感兴趣, 试试扫描下图二维码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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