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和水草

标签:
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奇石彼得海斯勒何伟李小丢 |
分类: 书评专栏 |
何伟和水草
文:李小丢
曾几何时,中国人并不在乎外国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建立在先进生产力和灿烂悠久文化上的足够自信使得人们明白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和未来的方向。是鸦片战争的爆发惊醒了中国人“天朝上国”的迷梦,极端的自信变成了极端的自卑,人们开始在乎外国人眼中的自己,生怕自己显得落后、愚昧、给祖国抹了黑。这种情绪酝酿久了往往又表现为用极端的自尊掩饰自卑,对一切批评的声音不分青红皂白地挥舞起愤怒的拳头,例如最近网友们发起的抵制杜汶泽的行动。
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伟)在中国多年最深刻感受到的就是人们这种矛盾的心理,无论是他早年在江城涪陵准备录一段视频作为告别的纪念的时候,还是他在广东萝岗著名的鼠肉餐馆准备采访餐厅经理的时候,他都发现了人们对外国人的那种敏感态度。他们既对他感到好奇,渴望得到他的认可,又生怕他利用这些东西去抹黑中国人的形象——这种情感也是很多读者在阅读时所抱有的。
不少读者希望在他笔下看到的是一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中国,而不理解他为什么将视角放的那么低,聚焦在普通人生活的细枝末节上。虽然他们不能否认他的文字足够真实,但是如果这是中国作家写出来的话,他们的被冒犯感要少得多。如果用王国维“隔与不隔”的理论来看,他们希望外国人看中国的角度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带着朦胧的美感的,而字字句句都在眼前的不隔,却让人有近乡情怯之感。
而对何伟来说,重要的不是他站在什么角度来看中国,而是他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看中国。辛弃疾有句词说:“事无两样,人心别。”同样的事物,在不同的文化视野和价值观念的人眼中,就会得出截然不同的观感。
例如,清乾隆年间的朝鲜访华使团中,有一名随行的秀才朴趾源将所见所闻写成《热河日记》一书,其间处处充满了对文化母国中国的无条件赞美。对中国边境小镇里一户普通农家的粪堆,他都惊叹道:“无一事苟且弥缝之法,无一物委顿杂乱之形,虽牛栏猪栅莫不疏直有度,柴堆粪庤亦精丽如画。……观乎粪壤而天下之制度斯立矣。”
然而十余年之后,英使马戛尔尼所著的《乾隆英使觐见记》中虽然对清皇室的奢靡大感惊叹,但是他更清楚地意识到,“中国工业虽有数种,远出吾欧人之上,然以全体而论,化学上及医学上之知识,实处于极幼稚之地位……此种宽大衣袖之兵,既未受过军事教育,而所用军器又不过刀、枪、弓、矢之属,一旦不幸,洋兵长驱而来,此辈果能抵抗与否?”
何伟曾经在《甲骨文》里提出:“如果一个人相信他站在中心,那扩散在他眼中是必然的;但如果从外面一步步走进去,一个文化看起来将是截然不同的。”这就是他所选择的身份,他不是以一个美国人的身份,带着固化的社会文化观念来看中国,轻易以自己的情感来做出判断;也不是以一个记者的身份用走马观花的态度来报道中国,所有的观点都从视觉和提问中获得。他明白,任何智识上的傲慢都会带来偏见,而中国语言博大精深,被访者口不对心的情况时有发生。
要想接近真正的中国,唯一的方法是在中国长时间的生活,像普通中国人那样地去生活,和普通的中国人做朋友,观察那些社会变革在他们身上造成的烙印。他和菊儿胡同“WC俱乐部”的主席、香烟小贩王肇新下象棋、吃烤串、与到北戴河疗养的大庆石油工人们聚餐饮啤酒、陪着他在江城的学生艾米莉在深圳的夜色中收听广播“夜空不寂寞”……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不好奇、不发问,就像一个真正的中国人那样,亲身感受人们是如何被这个国度所改变,又是怎样改变这个国度的。
他是历史的见证者,而非评判者。他笔下的中国比其他人笔下的中国更迷人,更生动。因为真正的中国就像木心评价红楼梦的诗一样,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而何伟的文字就如水草玛瑙一样,将水草最鲜活生动的姿态永远地凝固在了《奇石》之中。
后一篇:“钟罩”之下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