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奇奥《逃之书》书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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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勒克莱奇奥逃之书诺贝尔奖得主文化 |
分类: 书摘连载 |
“我逃跑是为了找回世界。
我狂奔是为了弥补行动的时间。
但我看出世界比我逃得更快。”
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勒克莱齐奥作品
《逃之书》
(http://t.cn/z0emZc9)
作者:[法] 让-马•居•勒克莱齐奥
译者:王文融
ISBN:978-7-5327-5646-9
出版时间:2012年4月
字数:130千
开本:A5
装帧:平装
定价:29.00元
上架建议:外国小说
这期间……人们翻山涉水,穿越灰色的平原,而现在是这座在海边伸展的大城市。一座水泥城,平坦,白色,街道笔直。这是在意大利、南斯拉夫,或土耳其。这是在一九一二年,或一九六七年,或一九九九年。人们无法知道。也许这是一座不真实的城,不过是浩瀚荒漠上的海市蜃楼。
年轻人在城市的街道上走,但不知要去哪儿。他跟随纵横交错的街道,横穿马路,顺着人行道走。他注视陌生人的面孔,经过乞丐们蹲着的昏暗拱廊。在一家开门营业的商店前,陈列着色彩鲜艳的照片。照的是博斯普鲁斯海峡、雅典卫城,或克尔克岛。年轻人买了几张,在背面写上:
祝好!
J.H.
然后把它们邮寄出去。
太阳高悬于头顶,光线炙烤着物体的平面。市声嘈杂,骚动不已,闹闹哄哄。年轻人开始觉得累了。他用目光寻找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但这是在市中心,没有人想坐下。几个没戴帽子的黑眼睛少女从他身边走过,对他视而不见。几个身着尼龙衬衣的秃顶男人浑身冒汗,快步走着。这儿和从前一样,有种奇怪的晕眩;一阵怪异的旋风在原地跳动,把人的身体朝后抛。旋风中心的真空地带缓缓向前,不久恐怕就会来到他身上。他将感到所有的小爪子都在他身上爬,所有的上颚都在啃他咬他。必须做点什么。下面是他做的事。
他朝大海走去。大海在他左手下方,不到一公里处。他在人行道边走得很快,避开逆向的人流。他抵达散步大道时,看见了那一大片蓝灰色的水域,和闪闪发光的浪涛。这就是大海。他注视着它,仿佛是头一次看到,或者仿佛某个人刚刚在海里淹死。地平线始终在原地,模糊不清,与薄雾混合在一起。
年轻人在水泥护墙上坐下,把海滩包搁在脚边,然后点燃一支烟,四处张望。
他看见的景象颇令人吃惊:人的帝国也许正止于此。人平了地,挖了坑,使土地肥沃多产,用一道道墙和一片片沥青遮住它。但大地沿着海岸迟疑不决地在这儿停下。液体、蓝色的领域由此开始。一切都是蓝的。不是天上或画上看到的那种暗蓝,淡蓝;而是深蓝,活泼的蓝。它呼吸,膨胀,消失于自我深处。一种陌生的、绝对的蓝,没有一丁点粉红、淡紫或暗绿。
年轻人完全转向蓝色,以便不再看见任何别的东西。起初这很难。人声的喧哗,车辆的噪音,浪涛拍岸的声音,都使人分心。必须把注意力全部集中于颜色上,不看波涛的摇摆,或光线的闪烁。这时,大海突然停止存在。不再有涌浪,不再有泡沫。尤其不再有土地。你滑入颜色的水池,平躺着,伸开四肢,在水池中漂浮,薄薄的一层,与水面融为一体。这时你可以抬起头,一切皆为蓝色。
年轻人在不同寻常的颜色里待了几分钟。接着,飘来一片云,一辆车按了喇叭,一只橙子浮起来,颜色遽然退出大海。
在散步大道尽头,有一片砾石海滩和一条防波堤。他来到那儿坐下,再次凝视海天之间的分界线。一道墙,正是一道墙沉入水里,维持着世界。
他也注视海岸线、海湾、海角和半岛,直至天际。这是一段史前海岸,布满鱿鱼和野兽时代的古老残骸。从脏水中涌出腐烂的骨头、覆盖烂泥的黑色椎骨、胸廓碎片、缠着海带的颅骨。在这儿,人也可以陷入并消失在厚实的时光中。从波浪中缓缓升起一声疲惫的古怪叹息,一丝带有浓烈气味的气息。城市从所有阴沟口逃进水里。全部排泄物顺着管道滑行,沿大海连续的斜坡而下。你肯定是其中之一,一堆黑粪便,被一口水推向传说中的国度……何时土地最终会干呢?何时这水盆,这充满泡沫的澡盆会排空呢?有一天,也许……有一天太阳终将在大漠上炙烤,云彩将不再由水、而由沙子、灰尘和灰烬组成。远离白昼度过了成千上万个世纪而变得一团漆黑的隐秘洞穴,将得见天日。
年轻人暂且离开,背朝大海,向一座干燥的大广场走去,柏油路面的中央挺立着几株松树。他停下脚步,坐在绿荫下的一张长椅上,望着所有他不认识的人。他试图回忆起他们当中的每个人,为此,他从蓝包里取出一个记事簿,用圆珠笔写下所有经过的人:
双膝各贴一块橡皮膏的小女孩。
像海明威的男子。
大腿上有血管痣的男子。
患结核病的女子。
搔着阴部朝前走的穿运动短裤的男子。
三位戴相同帽子的不同年龄的女子。
一群衣着鲜艳夺目、戴着墨镜的流浪吉卜赛人。
露出肚脐眼的年轻姑娘。
胸前写着佛罗里达的年轻姑娘。
扁脸男子。
往空中扔盒子玩的小女孩。
双乳间画着靶子的女子。
鹰钩鼻小女孩。
戴着用线穿在蓝毛衣领上的墨镜的男子。
高喊啊哇、啊噢、啊哇的小女孩。
推冷饮车的一对老头、老太太。
人造成的堵塞。
绿长裤兜里露出一个布娃娃头的年轻女孩。
鼻子极长、由长着同样鼻子的儿子陪伴的女子。
黑眼圈小女孩。
两名眼睛化了妆的女子。
吹口琴的小男孩。
两名妓女走过,一个嚼着口香糖,另一个唱着《不为谁,不为什么》。
腿上长着同样红疖子的母女。
这无法穷尽。你可以在此坐定,日日夜夜,拿着记事簿和圆珠笔,除了写,写,写,无其他任何事可做。
人们的脚在地面上不停地来来去去。这也很新鲜。年轻人望着脚在水泥地面上走。鞋在地面上走的方式各个不同。有的先用鞋跟重重地敲击,有的前进得慢些,每一步都难以察觉地转向。有掘出半月形小坑的尖跟女凉鞋,有掉碎屑的草底帆布鞋、胶皮底鞋、开了小通气孔的网球鞋。有磨旧的木屐、露出大脚指头的旧拖鞋。有光着的脚,老茧黑黑的,沾着尘土。这些全在往前走,往前走,永不停止。
突然,年轻人辨出一个以前从未听见过的声音:沉闷、令人不安的声音,一种覆盖一切的深刮狠擦的声音。它毫无节奏地从地面升起,发出回响,像一铲铲沙子似的落下,喷射粉末。这也朝前走,不过在原地。连续不断的“刺啦刺啦”的刮擦声包围了你,渐渐把你掩埋。这是拖沓的脚步声,正在行走的脚懒散、轻柔和可怕的声音。人们忘不了它。蓦然间,这脚步声开始在大地、天空,甚至那边遥远的大海上回荡,一切都变成这些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