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祖母》书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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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多丽丝·莱辛祖母书摘诺贝尔文学奖短篇小说文化 |
分类: 书摘连载 |
借其冷眼旁观的叙述,鲜明而残酷地展现了她笔下的生活
同名改编电影将于2013年亮相“戛纳电影节”

《祖母》
(http://t.cn/zOAneGR)
作者: 【英】多丽丝•莱辛
译者:周小进
出版时间:2012年4月
字数:189千字
开本: 1/32
装帧:平装
定价:30.00元
祖母
现在,巴克斯特餐馆周围有很多大树,遮蔽着树下的桌椅,餐馆三面俯瞰着那友好的海面。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穿过灌木丛,最后通到巴克斯特的花园里。一天下午,沿着缓坡走来六个人,四个大人,还有两个小女孩,一路欢快地尖叫着,与海鸥的叫声相应和。
两位英俊的男人走在前面,不算年轻,但除非存心不善,否则是不会说他们是中年人的。其中一位有点跛。接下来是两位同样漂亮的女人,六十岁上下——但谁也不会说她们上了年纪。他们来到熟悉的桌子旁,把包、披巾、玩具放好,这是些皮肤光亮、神采飞扬的人儿,显然知道怎么利用阳光。他们在桌边坐好,女人们棕色的腿像丝绸一样,拖鞋悠闲地挂在脚尖,灵巧的手暂时歇了下来。女人坐一边,男人坐另一边,两个小女孩跑来跑去:六个漂亮的人儿?肯定是一家子吧?那两位肯定是母亲;两个男人是她们的儿子。沿着一条石头路下去就是海边,两个小女孩要往那儿跑,先是祖母,接着是她们的父亲,让她们好好玩、别顽皮。她们就蹲下来,用手指和小木棍在灰尘里画图案。多美的两个小女孩啊。家里人如此相貌,孩子又怎会不漂亮?
一个女孩在餐馆窗户里冲他们喊:“和平常一样?是吗?”其中一个女人冲她挥挥手,算是答应了。托盘很快端了上来,有新榨的果汁和全麦三明治,说明这些人很注意健康。
特蕾莎刚刚结束离校考试,休假一年离开英格兰,然后再回去上大学。她的情况几个月前就跟大家说过,因此她也得以了解两个小女孩在学校的最新情况。这时她问她们学校怎么样,一个孩子说学校好玩,另一个也跟着大声这样说。这位漂亮的女服务生跑回到餐馆里,站在她自己的台子后面,冲那两个男人笑了笑。两个女人看在眼里,互相笑了笑,又冲她们的儿子笑了。其中一位名叫汤姆,他说:“她可回不了英国啦,那么多男孩子都在追她,要她留下来。”
“她要是结婚,这些可都没了,那就更傻了,”一个女人说。她叫“罗丝”——实际上叫“罗丝安妮”,是汤姆的妈妈。另外一个女人叫“莉尔”(也就是“莉莉安”),是伊恩的妈妈。这时她说:“哦,我倒不觉得。”她在冲汤姆笑。这算是对孩子们存在的认可,或者说赞扬,所以两个男人听了这话,互相点点头,风趣十足地抿着嘴巴,含着笑意,好像听到了一句很熟悉的话。
“噢,”罗丝说,“我可不管这么多,十九岁的年纪还是太小了。”
“可谁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呢?”莉尔又问。她的脸红了。她感到脸上发烫,就做了个小鬼脸,让她显得有些顽皮,或者说大胆,这很不符合她的性格,所以其他人都互相看了看,脸上的神情很难解释清楚。
他们叹口气,刚才的话大家都听懂了,现在他们笑了起来,一种放松、坦诚的笑,似乎承认了某些没有明说的事情。一个小女孩,雪莉,说道:“你们笑什么呢?”另一个女孩,艾丽斯,也跟着问:“什么事这么好玩?我可没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她也学她祖母,有意做了个顽皮的鬼脸,实际上她祖母的表情是下意识的。莉尔有些不安,脸又红了。
雪莉不肯罢休,想获得大人的关注。“什么笑话,爸爸?”听到这话,两位爸爸开始拉扯推搡他们的女儿,她们一边抗议,一边躲闪,又跑回来招惹大人,然后钻进祖母怀里、爬到她们身上,寻求保护。她们待在那儿,嘴巴含着大拇指,眼皮垂下来,开始打哈欠。下午很热。
这是闲散而惬意的一幕。大树下各个桌子四周,坐着同样惬意而懒散的人。大海在他们周围,就在下面几英尺的地方,叹息着、嘶鸣着、拍打着,说话声低沉而慵懒。
特蕾莎捧着一盘冷饮料,在巴克斯特餐馆窗口站了一会儿,望着这家人。泪水从她脸颊上滑落。她先爱上了汤姆,然后又爱上了伊恩,后来又回过头爱上了汤姆,爱他们的美貌和闲适,还有某种东西,某种富足的神态,仿佛他们一辈子都沉浸在快乐之中,现在正将他们的满足释放出来,如同无形的波涛。
还有他们对待两个小女孩的样子,那么娴熟、那么轻松。还有,祖母们总在旁边,四个人成了六个……可是,母亲呢?孩子总有母亲,这两个小女孩有汉娜和玛丽。婆家的人都是金发白肤,但她们两个完全不同,个子小、皮肤黑,虽然也算漂亮,但特蕾莎知道,配不上这两个男人。她们上班。有自己的生意。所以祖母们才会经常到这儿来。那么,祖母们就不上班了吗?不,她们也上班,不过可以随时说:“走,我们上巴克斯特去吧。”——然后他们就到巴克斯特餐馆来了。有时候,两位母亲也来,那就成八个人了。
特蕾莎爱上了他们所有的人。最后她终于弄明白了。男人,没错,她为他们心碎,但那不算太严重。让她流泪的,是看他们都在那儿,像现在这样观察着他们。在她身后,靠近吧台的那张桌子旁,就坐着德里克,他是个年轻的农夫,一直想娶她。她并不讨厌他,甚至还挺喜欢他,但她知道,眼前的场景,家庭,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日光裹着大树,树影重重叠叠,一缕缕阳光从缝隙中穿透进来,炎热的蓝色空气中弥漫着喜悦、幸福,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一滴一滴渗出来,像金色的露珠,只有她能看到。这一刻,她决定要嫁给这个农夫,留在这儿,留在这块大陆上。她不能离开这里,去追求英格兰布拉德福德时有时无的魅力,尽管偶尔太阳出来,原野上也还算不错。不,她要留在这儿,必须留下来。“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想要的,”她心里说,眼泪无所顾忌地流下来。她想要这种身体上的闲适与平静,在这慵懒的时光里,在修长的褐色大腿和胳膊上,在阳光照过之后金色的头发上留下的光亮中充分感受这一切。
就在她畅想未来的时候,只见一位母亲沿着那条路走了上来。玛丽——对了,就是她。一个矮个子、黑皮肤的女人,神态慌张,丝毫没有这个家族的优雅风范。
她上来得慢。停一停,瞪眼看着,走几步,然后又停一停,行动中流露出刻意的谨慎。
“哎呀,她这是怎么啦?真奇怪!”特蕾莎想。她终于离开了窗户,拿着托盘走出来,这时候客人们肯定已经不耐烦了。玛丽·斯特拉瑟斯几乎没动。她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家人。罗丝·斯特拉瑟斯看到了她,挥了挥手,停了停,又挥了挥。那只手慢慢低下来,好像突然谨慎了起来,她脸上的神采已开始慢慢褪去。她望着自己的媳妇,但似乎又不是直视她,儿子汤姆看到她脸上的神色,也转过头去看,接着挥了挥手。伊恩也挥着手,然后两个男人把手放下来,和罗丝一样;这当中有某种终结的意味。
玛丽已经停下脚步。身旁有张桌子,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仍旧瞪着莉尔,然后又瞪着她丈夫汤姆。谴责的目光从一张脸转到另一张脸。那双眼睛在寻找什么东西。她一只手里拿着一包东西。书信。她就在大约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坐着,瞪着他们。
特蕾莎照顾好了其他桌子上的顾客,又回到窗户旁。她在暗暗责备作为妻子和媳妇的玛丽,但也知道这是妒忌心在作祟。于是她又私下里为自己开脱:要是她配得上他们,我肯定不会怪她。可和他们相比,她简直一文不值。
只有妒忌的人,才会把玛丽不当回事,实际上她年轻漂亮,是个黑皮肤的美人。但她现在的样子可不好看;脸很小,呈油灰色,嘴唇很薄。特蕾莎看到了那捆信件。她看到了桌边那四个人。好像在假扮石头人一样,她想。他们身上的光华正在消褪。下午的时光将其美妙尽情展示出来,但这几个人却无动于衷,坐在那儿不动。玛丽仍旧瞪着,一会儿是莉尔,或者说莉莉安,一会儿是罗丝,也就是罗丝安妮;然后目光又移到汤姆身上,接着是伊恩,最后又回到莉尔身上,如此循环往复。
特蕾莎拿出冰箱里的水壶,倒了一杯水,跑过去送给玛丽,这是一时冲动,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玛丽真的慢慢把头转了过来,皱着眉头看着特蕾莎的脸,但她并没有接过杯子。特蕾莎把杯子放下。杯里亮闪闪的水吸引了玛丽,她伸出手去,但又缩了回来:她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拿不住杯子。
特蕾莎回到窗前。这个下午在她眼中已经暗淡无光。她也在发抖。怎么啦?出什么事了?肯定出了要命的大事情。
最后,玛丽终于站起身来,艰难地走到她家人坐的桌子旁边,在离其他人较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她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这时,那四个人都在打量玛丽手中的书信。
他们坐着没怎么动,只是看着玛丽。等着。
该她讲话。但有这个必要吗?她嘴唇颤抖,整个人都在颤抖,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一样,那双年轻、清澈的眼睛饱含责备,依次看着大家。汤姆。莉尔。罗丝。伊恩。她的嘴巴扭曲了,好像刚咬了什么酸东西一样。
“他们这是怎么啦?怎么啦?”特蕾莎盯着窗外,心里想。不到一个小时之前,她下定决心,永远不离开这片海滩,不离开眼前那欢快而富足的场景;可是,现在她想,我必须离开。我要对德里克说,不行。我要走出去。
在罗丝怀里睡着了的艾丽斯,这时哭喊一声,醒了过来,看见了她母亲,“妈妈,妈妈,”——然后伸出双手。玛丽努力站起身,扶着椅子靠背从桌子那边绕过来,接过艾丽斯。
另外一个孩子也在莉尔怀里醒了。“我的妈妈呢?”
玛丽朝雪莉伸出另一只手,随即两个孩子都坐到了她腿上。
两个小女孩感觉到了玛丽的惊恐,以及她的愤怒,察觉到了某种终结的氛围,又吵着要回到祖母怀里。“奶奶,奶奶,”“我要奶奶。”
玛丽把两人紧紧抓住。
罗丝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好像她和内心深处某个人确认了一条坏消息。
“奶奶,明天你会来带我到海滩吗?”
艾丽斯也说,“奶奶,你答应过,我们要去海滩。”
这时,玛丽终于开口了,她声音颤抖。不过她只说了句,“不行,你们不去海滩。”然后又直接对两位年长的女人说,“你们不带雪莉和艾丽斯去海滩。”这句话就是审判、裁决。
莉尔试探甚至谦卑地说:“一会儿见啊,艾丽斯。”
“不,不见。”玛丽说着,站起身来,一手拉住一个孩子,那捆书信已经塞进了长裤的口袋里。“不,”她狠狠地说,一直憋在心里的情感终于迸发出来。“不。不,不见。永远不见。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她们。”
她转过身,拉着孩子要走。
她丈夫汤姆说,“等一下,玛丽。”
“不。”她以最快的速度,沿着那条路,跌跌撞撞地拉着孩子走了。
剩下的四个人,两个女人和她们的儿子,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吧,说明一下,把事情讲清楚?但没人说话。他们面色发白、形容委顿,就那样坐着,最后总算有一个人说话了。开口的是伊恩,话是对罗丝说的。他情绪激动,眼睛里闪着怒光,嘴唇因为生气而紧绷着。
“都是你的错,”他说,“就是你的错。我告诉过你。都是你的错,才会发生这些事情。”
面对他的怒火,罗丝也生气了。她大笑起来。生硬、愤怒、苦涩的笑声,连绵不断。“我的错,”她说,“是啊。还会是谁的错呢?”她大笑不止。要是在舞台上,这种笑声倒很合适,可这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玛丽顺路而下,走出大家的视野,来到了伊恩的妻子汉娜跟前。汉娜无法面对那些有罪的人,至少无法和玛丽一起去,玛丽的愤怒也不是她能比得上的。她让玛丽一个人上去,自己在这儿等着,疑虑、痛苦和谴责在她心中翻腾,简直就要漫出来了。但没有愤怒,没有,她需要的是解释。她从玛丽手里接过雪莉,两个年轻的女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一同站在路上,身旁有一道白花丹篱笆,里面是另一家咖啡馆。她俩没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的脸,汉娜期待事情得到证实,果然证实了。“是真的,汉娜。”
这时,笑声传来。罗丝在笑。生硬的笑声,胜利的笑声,滚滚而来,传入玛丽和汉娜的耳朵,每一阵尖锐的大笑声,都鞭打着她们,她们缩起身子,想避开这残酷的声音。笑声如同鞭子一样落下,她们浑身颤抖。
“邪恶,”最后玛丽说道,她的嘴唇似乎变成了干粉、泥土。罗丝最后一阵狂笑声传来时,两个年轻的女人都哭了出来,沿着那条路往下跑,逃离她们的丈夫,逃离丈夫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