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火山情人》书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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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苏珊·桑塔格火山情人书摘最钟爱作品史诗巨著 |
分类: 书摘连载 |
“美国公众的良心”桑塔格本人最钟爱的作品。
一部交织着荒淫与破败、战乱与美色、革命与暴政、贪欲与毁灭的人性画卷
一部气势恢弘的史诗性巨著
《火山情人:一个传奇》
(http://t.cn/ar4SZW)
(美)苏珊·桑塔格著
姚君伟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3月出版
40.00元
和每一个外国的外交官一样,骑士也有大量添油加酱的关于国王能够如何如何肆无忌惮的故事,可以讲给贵客听,让他们开心。让国王非同寻常的不是他出恭方面的幽默,骑士这样说着就开讲了。关于排便的笑话在意大利大多数王室里是司空见惯的,我听说。真的,他的听众会说。
如果骑士以他陪国王上厕所的版本开讲,那么,他可能接下来会讲另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巧克力扮演了一个角色。
这个故事他给许多客人讲过了,是关于他作为全权公使来到这里三年后所发生的事情。西班牙的查理三世[1]——这个那不勒斯国王的父亲——和奥地利的玛丽亚·特里萨[2]达成了协议双方王朝结盟,女皇从她众多公主中钦定了一个,备齐了价值昂贵的嫁妆,眼泪汪汪的新娘和她众多侍从已经准备出发——在那不勒斯,穷奢极侈的王室婚礼已达到了事先精心计划的状态(公共场所的布置,颇有寓意的烟火和糕点的设计,为迎亲队伍和舞会而作的曲子),贵族和外交官一个个都已经为宴会和新服饰的额外花销作好了准备……对哈布斯堡王宫来的黑衣特使没有人会有心理准备,他带来了丧气的消息,十五岁的大公主就在她启程的前夜,死于肆虐维也纳的天花,这一疾病几乎也让女皇丧命。
当天上午得知噩耗,骑士便全副王室盛装,坐上他的最好的马车前往吊唁。一进宫殿,他便要求带他去见国王,但他没有被带到国王的房间,而是带到了通向一个大展览厅的高高的拱门里的一间凹室,展览大厅长约三百英尺,两边都挂了狩猎图;在这里,某某圣王子——国王的家庭教师,站在那里沉思。不,不是沉思。是发怒。远远的在展览厅另一头,一列人闹哄哄的、散发着香味儿,手执火把和蜡烛浩浩荡荡地朝他们走来。
我来表达我真诚的——
王子不屑的神情。
正如你看到的,陛下悲痛不已,王子说道。
六个小伙子合扛一副覆盖着深红色天鹅绒的灵柩朝他们走来。一个牧师手舞着香炉跟着。两个标致的仆人手捧插满花朵的金花瓶。十六岁的国王跟在后面,一袭黑衣,一块黑手帕捂着脸。
(你知道这里人们是如何看待葬礼的,骑士会插上一句,总是急于说出来。怎么表露悲痛之情都不为过。)
队列走近了骑士。把她放下,国王说。
他朝骑士跳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来,你可以是一个悼念者。
陛下!
看!国王大声咆哮。他们不让我打猎,他们不让我乘船出去钓鱼——
就一天,老王子打断他,怒气冲冲。
全天——国王气得直跺脚——我都得待在屋子里。我们玩了一会儿跳蛙游戏,然后就玩摔跤,但是,这个更好玩。好玩多了。
他把骑士拉到灵柩跟前,棺材里躺着一个身穿饰有蕾丝花边白袍的年轻男子,双眼紧闭,睫毛柔软,脸颊红润,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上面斑斑点点一些浅褐色的小疙瘩。
(国王最年轻的侍从,因为他长得女孩般面容姣好,而常常被人取笑;这次他被召来装扮已故的公主,骑士加以解释。停顿片刻。还有巧克力糖豆……你们猜得到它们意味着什么。真的猜不出,他的听众说。这些,骑士解释说,是天花的脓疱。)
这个男孩的胸口轻轻地上下起伏。
看,看,非常逼真!
国王从一个侍从的手上夺过火把,摆了个歌剧中的造型。哦,我的爱。我的新娘死了!
护柩者窃笑。
别,你们千万别笑。我生命之光!我心之欢乐!这么年轻。还是个处女,至少我希望如此。竟然死了!美丽白皙的手我本来要亲吻,美丽白皙的手她原本会放在这儿——他一番演示,表示放的位置。
(骑士没有接着说他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国王的腹股沟——看到过国王本人很白的皮肤,上面斑斑点点都是疱疹,御医认为是身体健康的标志。)
你难道不为我感到伤心吗?国王对骑士喊叫。
(骑士也没有说最后他是怎么脱身的,但他确实提了这场闹剧从头到尾,一个侏儒样的牧师一直在为死者做弥撒。并不真的是牧师,他的听众会说。当然是国王的另一个侍从,不过是穿上了牧师的衣服而已。考虑到牧师也会参与这种胡闹,骑士会这样回答,这个牧师倒也很有可能真是个牧师。)
躺在棺材里的年轻人在冒汗,巧克力糖豆开始化了。国王,强忍着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我要委托演一场这个题材的歌剧,他宣称。
等等,等等,等等,骑士最后说。
也许,歌剧这个词让骑士想起最近和凯瑟琳在圣卡洛亲眼目睹的一幕,发生在帕伊谢洛[3]一部新作的首场演出期间。那是狂欢节的最后一个夜晚。国王和他们隔着两个包箱,他过一会儿就来看看、哼哼唱唱,大呼小叫、吃吃喝喝;国王不坐在自己的包厢里,而经常随意霸占更上面的包厢,而这些包厢的常客认为这样鹊巢鸠占是件荣耀的事情。那天晚上,国王订了一份通心面让人送来给他,他先是让他附近的人闻到了油、奶酪、蒜头和牛肉汤的香味儿。接着,国王又趴在护栏上,开始用双手把滚烫的食物朝下面的乐池扔过去。
(骑士停顿一下,等大家的反应。这些可怜的观众当时怎么办呀,他的听众问道。你们也许认为他们会介意的,骑士说,但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欣赏国王的恶作剧。)
尽管有一些人显得颇为狼狈,他们被油腻腻的污物天女撒花似的洒了一身,他们穿的可是他们最漂亮的衣服——他们想方设法要把衣服擦干净,这让国王狂笑起来——但是,许多人认为国王泼洒下来通心面是一种恩宠的标志,所以,他们没有去躲闪,而是互相推搡,去抢回一点来享用。
(真叫人惊讶,他的听众会说。有点像这儿的狂欢年。但毫无害处,我觉得。)
我来告诉你们,骑士可能会继续讲下去,国王惹起的另一次食物争抢,这次可不那么好玩。这次发生在我给你们描述过的假葬礼后的那年,那时,那个死了的未婚妻的妹妹被指定替姐姐嫁人。她一知道自己跟什么样的人订婚,哭得个泪人似的,比她姐姐还伤心,但还是被人从维也纳送过来;开心的是,这个公主毫发未损地抵达了,接着就成婚了。现在,我必须解释的是,骑士解释说,这里王室所有重大的庆典活动都包括一项内容,即造一座堆满食物的假山。
(一座山?他的听众会问。)
是的,一座山。由一队队木匠在宫殿前的大广场中央用一根根大梁和板子搭建起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型台架;然后又将它装饰、雕塑成一个让人啧啧称赞的小公园,有铁栅栏围着,还立了一对有寓意的雕像守护着大门。
(我可以问一下多高吗?我不太肯定,骑士说。至少四十英尺吧。)
山一造好,许多伙食承办商及其帮手便开始爬上爬下。山麓小丘上的面包师在摞巨大的面包棍子。农民则把成箱成箱的西瓜、梨子和桔子往上拖。家禽贩子则把活鸡、鹅、阉鸡、鸭和鸽子的翅膀钉在通向山顶的小路两旁的木栅栏上。数以千计的人来到广场安营扎寨,这时的山堆满了层层食物,山上花团锦簇,旗帜飘扬,全副武装的士兵骑着焦躁不安的马团团围住日夜守卫着。到了宫内盛宴的第二天,人群增加到十倍之多,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刀、匕首、斧头和剪刀。中午时分,传来一阵吼叫,屠夫们拖着一长串公牛、绵羊、山羊、小牛、猪,进入广场。他们用缰绳把它们绑在山底部的时候,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为了制造效果骑士停了下来,他的一个听众说,我明白我得坚强点才能接受下面的事情。)
接着,国王挽着他的新娘,来到了阳台上。又响起一阵吼叫,跟动物队列出现时没有多大不同。在国王接受群众的喝彩声和欢呼声时,王宫其他阳台上以及上面的窗口很快地涌满了王室的主要成员、一些更重要的贵族,以及非常受宠的外交使节团成员——
(我听说没有人比你更受国王的宠了,听众打断了他。是的,骑士说,我当时在场。)
接着,圣埃尔莫堡顶上响起炮声,表明进攻可以开始了。极度饥饿的人群回应了一声嚎叫,然后冲破士兵防线;士兵们只好把他们扬起前腿的马骑到宫墙的安全处。用肘关节推、膝盖顶、拳头打、互相推搡着,身体最棒的男孩和年轻男子冲到前面,开始登山;山上旋即就人山人海,有人往更高处爬去,有人则拿着战利品下山,还有人停在中间,将家禽切成块,生吃,或者扔几块给下面那些伸着手的女人和孩子。与此同时,其他人则把刀一下子就捅进用绳子拴在山脚下的牲畜的身体之中。很难说一个人的哪一种感官在受到更猛的冲击:鼻子,受到血腥味和受惊牲畜拉下的粪臭味的冲击;耳朵,受到在宰杀的牲畜惨叫声和人从山上什么地方掉下来或被推下来时发出的尖叫声的冲击;冲击眼睛的则是,放眼望去,四处乱窜的痛苦而可怜的牲畜,或者某个不幸的人,所有这些情景令人疯狂,而且还有来自那些窗户和阳台的喝彩和表示鼓励的喊叫,以至于他没有把刀捅进猪或山羊的肚子,而是捅进了他边上一个人的脖子。
(我相信,我并不是在让你们以为这里的下层社会太糟糕,骑士插话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非常和蔼。没错,他的听众喊道——想到人类的野蛮而非不公平,没再说什么。)
你们会觉得奇怪,骑士接着说,抢劫这座山怎么只需花这么短的时间。现在抢起来更快了。因为那是最后一年活杀分割牲畜了。我们年轻的奥地利王后对那种场面厌恶极了,她恳请国王对这一残暴的风俗做出一些限制。国王就颁布法令,公牛、小牛和猪必须先由屠夫宰杀、然后分成四块挂在栅栏上。这种做法延续到今天。正如你们看到的,他最后会说,即使是这里,在这座城市,同样也有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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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怎么才能向他的听众表达国王是多么地令人作呕呢。无法描述。他不能把国王发出的臭气装在瓶里,送到听众的鼻子底下让他们闻,也不能像他经常把从火山获得的硫磺和盐寄回皇家学会那样,把臭味寄给他在英国的朋友,他讲的故事他们听了很开心。他也不能吩咐仆人拿一桶血来,然后把自己的双臂放到桶里,一直没到肘关节,以演示给大家看国王在他称之为打猎的一天杀戮下来亲手剖开数以百计牲畜的情景。他也不愿模仿国王日落时站在港口市场卖他一天捕到的旗鱼。(他卖他捕到的鱼?是的,还讨价还价。但是,必须补充的是,骑士说,他把他挣的钱扔给了那帮整天跟着他的游手好闲的随从。)骑士是个朝臣,但他不是演员。他无法扮成国王,哪怕就一刻儿时间,去演示,去显示。这不是一种男子气的举动。他只是陈述,在陈述的过程中,其十足的可恨逐渐缩小成一个故事,没什么令人激动不已的事情。在这个无节制、过度、泛滥的王国,国王只不过是一件物品。既然他只能用语言来讲述,那么,他能够解释(国王的低能化教育、贵族们愚昧的迷信),他能屈尊,他会挖苦。他能够有一种想法(他对他在描述的东西不表示一种立场就无法描述),这种想法会自行显得优于感觉的事实,令它们失去实质性内容,压制住它们的嘈杂声,除去它们的臭味。
一种味道。一种滋味。一种触动。不可能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