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一梦随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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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6日 i时代报
文:黄夏

石黑一雄(1954-)

生于日本长崎,五岁时随其父前往英国定居。迄今共出版六部长篇小说,已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其作品题材发人深思,语言简洁、优雅而富有说服力。他的每一部长篇小说都曾获欧美的文学奖项,其中包括一次布克奖(《长日留痕》)和三次布克奖提名,并获大英帝国勋章和法国政府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
作为移民作家,石黑一雄具有一种难得的国际主义情结。身份认同和种族融合从来不是他作品的主题,而关于精神原乡的探求、彷徨、苦闷和孤独更是与之绝缘。他自嘲为“一个不知家在何处的作家”,而实际上处处有家,从早年初试啼声之作《远山淡影》,到令其大红大紫的《长日留痕》,他在切入一乡一土的人文风景的同时,又能脱出家国族群的地理界限,于纵横东西的跨文化书写中,绘制普世意义上的人类生活图卷。
艺术也能作恶
《浮世画家》便以主人公的家庭琐事开场:日本战败第三年,年逾半百的小野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他与外孙的摩擦,与女儿的口角,看似简简单单的年龄代沟,无甚出奇。在这一片合家太平之中,却有点不和谐音:小野的二女儿眼看就要变成嫁不出去的剩女了。石黑一雄以婚嫁这一极度家庭性的话题,开启了日常生活中潜伏的深刻危机,而正如家庭生活本身所具有的细水长流的一面,危机也在吞吞吐吐中逐步显现。《浮世画家》主要由主人公的回忆和对话组成,第一人称“我”的叙述在拉近读者对事件的距离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读者对该事件的判断,而“我”的叙事又颇富技巧性,但凡触及危机的核心,便马上拉回到与所述对象无关紧要的事件上去,或者在无处躲藏的境况下,对事件作极富主观性的解释。而推动事件发展的大量对话,则常常出现别具意味的回避、停顿、打断,以及大段大段的空白。
如此刻意的叙事“失焦”反而使读者一再追问“我”讳莫如深的“过去的事”,而“我”一向标榜的道德信念与女儿终身大事一波三折之间的巨大真空,愈加使得第一人称的叙述不断被推翻和重置。石黑一雄借主人公关于“自画像”的自白不仅是整本小说叙事策略的核心,也是主人公万万没有料到会伤及且暴露自身的毛线球的一端:“我不记得有哪位同行能够绝对诚实地画出一幅自画像。不管他多么精确地对着镜子再现自己的表面细节,画上所展示的人格特性却与其他人看到的真实情况相距甚远。”我们看到主人公避重就轻,欲说还休,藏藏掖掖,顾左右而言他——是的,“我”苦心经营着整个故事的脉络,但为了女儿的缘故,在不断的抽丝剥茧中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一个幸存于时代,又游离于时代的军国主义分子。
应该讲,这一颇具悬念意味的结局足以让读者大快人心,一个混蛋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嘛。但我们读来非常揪心,一点没有酣畅淋漓之感。因为《浮世画家》并非单纯的揭露或者批判文学。书名“浮世”,即“浮华世界”之意,在我看来,主人公经历了三重“浮世”,及相伴相生的三次“背叛”,《浮世画家》记录的便是这个世界的世态人心,及寓于其中的时代悲剧。
小野出身商人世家,对绘画艺术的热爱使他出走家庭,完成了人生意义上的第一次“背叛”。在师傅毛利那里,小野了解了“浮世”的定义:“最好的东西总是在夜晚聚集,在早晨消失。”而艺术家的使命,就是捕捉这
“虚幻的、转瞬即逝”的世界中“最细微、最脆弱的美”,展现其中的温情和人性。然而很快到来的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摧垮了这伊甸园般的“浮世世界”。小野力图调和艺术与良心使他迅速与国家靠拢,因为他深信国家能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而他的美学观则把艺术审美与国家机器统一了起来,“日本的新精神与自我享受并不矛盾;也就是说,没有理由把寻找快乐跟颓废相提并论”,国家发动战争,完全可以将之变作爱国性质的全民娱乐。在这第二个“浮华世界”中,小野把粉饰战争当成艺术家的职责,这是他第二次“背叛”。
这两次“背叛”颇耐人寻味。第一次“背叛”意味着主人公打破樊笼之后的个性解放与自由追求,而第二次“背叛”则基建于其作为艺术家的道德与公民职责的觉悟之上。也就是说,小野对人生之路的选择出于本人意愿,并没有外力(洗脑、威胁、强迫之类)施加其身。由此可见,所谓“军国主义分子”,并非毫无由来的事物,而是有着催生其发芽成长的物质土壤和心路历程,“恶魔”的背后亦是有着丰富的人性内容的。可怕的是,良好的用心会酿成恶果,艺术成了行恶的工具。良心、艺术本无过错,但它们一旦作为战争的帮凶(即使是无心的),自身难免也会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小野在百般隐忍后终于承认了战争责任,但他认为“怀着信念所犯的错误,并没有什么可羞愧的”,“信念”于小野,便是良心和艺术。显然,他是“初衷论”者,如果不是战败,他的“信念”会获得全面胜利,他对于战争的反省到此为止,可以说,他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战争责任者对“过去的事”的态度。
没有一个“无辜者”
第三次“背叛”与前两次不同,这次是时代“背叛”了他——日本战败了。断断续续出现在小野回忆中的前两次“背叛”,与接踵而至的第三次“背叛”,恰成《浮世画家》的叙事双极,并以小野女儿的婚事为圆心,牵扯出战争加害者、受害者、不直接参与战争的第三者,对于这场战争在家庭和社会生活中所作出的种种反应,以此勾勒出整个日本社会对战争的态度。小野感到“背叛”,不仅是人们见风使舵极力与他撇清关系,更是人们对战争责任的规避和否认。书中有一细节,战时吹捧大唱“皇军”颂歌的傻子的人,和战后追打傻子的人,都是同一群人。这一细节不仅折射了政治领域对战争清算的不彻底性,而且暗示了日本国民在战争责任面前的集体脱逃。这种暗示在小野女儿的相亲会上达到了巅峰,小野歇斯底里地痛陈自己的罪恶,可是人们只觉惊奇,连一年前谴责过他的人,也表示无法理解。原来,大家都选择了遗忘。对此,小野说:“任何一个看重自己尊严的人,却希望长久地回避自己过去所做事情的责任,这是我很难理解的。”小野不解的事情其实很容易理解:在这个“浮华世界”中,原本黑白分明的东西变得暧昧起来,“遗忘”成为甩下包袱、轻身前进的生存策略,趋利避害的本能想来也是无可厚非。但在作者,小说前后从未出现过任何说得过去的“无辜者”形象,其态度可见一斑。
石黑一雄写作《浮世画家》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并非只有东欧剧变一个主题。在西方和东方,当年的战争罪魁经过多年重建之后,皆已成为雄踞一方的强国、大国,经济实力的大涨势必要求在政治领域内重塑国家形象,而重新审视乃至为历史翻案,实是提振国民自尊心和优越感的途径之一。《浮世画家》中,小野和松田这一对战争遗老如是说:“也许再过几年,我们这样的人就能因为我们过去的努力而昂首挺胸。我只希望我能活着看到那一天。我希望看到我毕生的努力得到承认。”作者借他人之口,以此打通了小说虚构与现实生活、历史与当下的界限,小野昔日魂牵梦萦的“浮华世界”,终于在此得到了回响。
而被小野早已弃置失落了的那个“浮华世界”,最终由石黑一雄拾了起来。他温情脉脉地诉说残忍,到头来却在这“冷漠和怨恨的时代中”,不事声张地抚慰着人们心中的哀伤和郁结。小野这个角色,就如同石黑笔下的其他人物一样,背负着沉重的历史枷锁和纠结不尽的内心彷徨,游弋于时代的罅隙间,终生不得解脱,我们读之,既憎恨,又痛心,又怜悯。石黑将小野心中的五味杂陈,悄悄植入读者心间,并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对人物的一元价值判断,于早已盖棺定论了的某些标签下赋予了人性的深刻性。小说最后,小野收拾起一地的伤心和落寞,寄希望于未来。而石黑一雄则回头看去,于这“虚幻的、转瞬即逝”的时代中,描摹了一幅“浮世一梦随云散”的历史画卷,予人无限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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