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矢莉莎《欠踹的背影》书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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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〇届芥川奖获奖作品
史上最年轻文艺奖、芥川奖得主
比可怜或侮辱更粗暴的某种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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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踹的背影》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560641/)
作者:(日)绵矢莉莎
译者:涂愫芸
ISBN:978-7-5327-5524-0
出版时间:2011.11
字数:46千
开本:正32开
装帧:平装
定价:20元
那张脸微微显露出了死相,真的微微显露出了死相!
“好了,别说了,我知道啦,你快点抄观察笔记,今天四点以前要交呢。”
“可是,我真的忘不了那张脸……所谓瞳孔放大,八成就是指那种状态,眼球黑到不行呢。”
“蜷川是日本人,眼球黑很正常啊。”
不是啦,我是说,他那双看似望着我却没看到我的眼睛,没有半点生气。假设人类是有生命电流流通的生物,活得越神采奕奕的人,眼睛就越灿烂明亮。这么说来,蜷川的眼睛就是彻底停电了。
“还有,蜷川邀我去他家。”
“为什么?”
“我也想问啊,他突然跑过来,让我今天放学后去他家。我抗拒不了他的眼睛就点头答应了,应该不会怎么样吧?”
“他说不定喜欢上你了喔。”绢代说得很轻松,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连初中的朋友都抛弃我了,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我这样的人?”
“你又突然说这种话了。”
绢代难堪地沉默下来。说是难堪,可她好像又很享受那种气氛,把嘴角扭曲成猫嘴般的形状。
“对不起嘛,我临阵倒戈。可是没办法啊,多你一个人,我们那一组就得有一个人去其他组了。”
她说“临阵倒戈”时的轻率语气,以及耸肩的动作,惹恼了我。绢代上高中后开始化妆,眼皮上的白色眼影涂得太浓,一眨眼就会变成小鸟般的白眼。初中时那头乌黑的秀发,也染成了不会被老师发现的褐色,就是大家口中的“畏畏缩缩染”。
“什么临阵倒戈嘛,说得好像你很伟大。起码要说‘慌乱中抛下了你,真对不起’。”
我用手指弹弄着她用橡皮筋绑起来,像麻雀小小尖尖的尾巴般的头发。
“……慌乱中抛下你,真对不起。”
“‘抛下你’的语气太清脆响亮,听了就生气。接下来说‘在紧要关头背叛你,真对不起’。”
“要开始玩牌啦,绢代!”
我回过头,看到正在教室角落向绢代挥手的死党们。他们之中,最醒目的是有点横向发展,一头乌黑长发编得像艺术品那么复杂的高个儿女孩。听说是吹奏乐社团成员,看起来的确很有肺活量,我想再大的管乐器她大概都吹得起来吧。她旁边的女孩,当其他学生都换上短袖衬衫时,还一个人穿着长袖衬衫,是个梳着娃娃头的“不可思议派”。另外两个男生躲在她们背后看着我们,一个是加入了棒球社,说起话来像小男生般搞笑、轻浮,视线却老胆怯地四处飘浮的瘦弱男生;一个是动不动就大声嚷嚷,耍流氓的男生。他们的体型、脸部气质参差不齐,就像一束绑到一起的各类杂草。绢代用娇滴滴的声音回答说:“马上来了。”
“没关系,生物课时我没理你,可是现在可以让你加入我们。你快点写完观察笔记,跟我们一起玩牌吧。”
“跟那些人一起玩?”我发出轻蔑的笑声。
“别再闹别扭啦。”
“我才没闹别扭呢,完全没有。”
绢代不理睬我,很满足地看着自己的小团体。
“我一直很向往男女混合的小团体呢。”
“的确是男女混合,只是看不出哪个是女生,哪个是男生。”
我快速画出了他们的肖像画,而不是水蕴草的细胞。一个人都花不到五分钟,可是特征把握得极为清楚。画完后,我有点可怜他们,因为实在太惟妙惟肖了。我拿给绢代看,她默默笑着,把纸翻过来静静地放在桌上。她觉得好笑时,总会毫不隐讳地笑出来,我很喜欢她这一点。
“绢代。”
“什么事?”
“一个人说话,不管说什么都会变成自言自语吧?这种事不用说也知道,只是,难免有种凄凉的感觉。”
“我知道、我知道,光想象就很难忍受。所以,你跟我一起加入他们的团体就行啦,走嘛,去玩牌。”
“不行,我们两人玩。”
“那就算了。”
绢代摇晃着头上的马尾巴,走向围着桌子又吵又闹的杂草丛。她为什么这么急着冲淡自己呢?浸泡在同样的液体中,完全放松自己,彻底与他人融合,是那么舒服的事吗?
我讨厌当剩余的人,但更讨厌小团体,因为从成立的瞬间开始,它就得靠不断做表面功夫来维系关系,太没有意义了。初中时,每当我们说到无话可说,视线便开始游移,为了紧紧抓住无聊话题,我们想尽办法炒热气氛,发出夸张的爆笑声,我觉得两堂课之间的十分钟休息时间漫无止境。可能是因为我也参与其中,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勉强挤出笑容的人。这种人通常会笑得很大声,却把眉头深锁,痛苦地眯起眼睛,而且嘴巴一定会张大到清楚地暴露出牙龈。把五官分开来看,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并没有在笑。绢代其实是那种觉得好笑才会笑的人,可是一加入群体,就会露出那样的笑容。我实在不了解,上了高中绢代为何还要那么做。
傍晚,社团活动结束后,蜷川在校门前等我。我只打了声招呼说“你好”,就跟在沉默不语的他后面,走在方向与我家相反、从来没走过的小径上。走在前面的蜷川,影子黑黑地拉长开来,头部正好被我踩在脚下。每踩一下他的影子,就觉得塞满课本的书包越来越重。
蜷川家跟周遭林立的新式洋房不一样,是老旧的平房。打开铁门,一条石子路延伸到玄关,然后是小小的拉门。蜷川一推,门就发出细长高亢的倾轧声。门牌上的“蜷”,是我不认识的虫字旁汉字,看上去深奥难懂,不禁让我联想到蜗牛。
进去之前,我先说了声“打搅了”,可是微暗的屋内没有任何回应。
“我父母现在都在工作。”
他脱了鞋,默默走进屋内。他家是旧式房子,天花板不高,整体上小而雅致。玄关正前方的格子拉门紧闭着,蜷川打开旁边的毛玻璃隔扇。后面是微暗细长的木板走廊,寒气透过袜子沁入脚背。这栋房子让人忘了现在已经进入初夏。走廊尽头有扇拉门,外面是光线非常不好的狭窄庭院,石阶上摆着三双拖鞋。蜷川什么都没说,套上拖鞋就往庭院走去。我也跟着套上拖鞋,走进庭院。那里有盆栽、旧杂志、旧式小型洗衣机和晒衣竿等,形同没有屋顶的仓库。脚下杂草丛生,蚊子成群。
“干吗来这种地方?”
“因为要从这里去我房间。”
蜷川走到庭院尽头,打开厨房门般的小门;那扇门已经完全融入褐色墙壁中,根本看不出来。
打开门,就是突如其来的向上延伸的阶梯。布满荒草的庭院,突然延伸而出的阶梯,这景象太过怪异,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家本来是平房,后来才盖了二楼,所以必须先穿过庭院,再从楼梯走到二楼。”
蜷川把手伸向粗糙的墙面,打开电灯,霎时,狭窄陡峭的楼梯隐隐约约浮现出来。
“虽说改建过,可这个二楼也是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存在的旧建筑了。”
楼梯的确有些历史了,用坚固的浅黑木搭建而成,很像老旧校舍的楼梯。我们每踩一个台阶,楼梯上的橙色灯泡就会像线香的火花般微微晃动。
走到楼梯尽头,打开正前方泛黄的格子拉门,里面是一间榻榻米房间。像骰子一样的正方形,尽管有扇大落地窗,还是有点阴暗。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角落的书桌,跟我刚入小学时,与书包同时买的桌子一样,正面有可以张贴卡通海报的地方。只有那张桌子看起来特别稚嫩,与其他泛黄的棉被壁橱、旧式小型冰箱、摆放木娃娃及装在玻璃箱内的日本娃娃的涂漆矮柜,全然不搭调。反过来说,只有这张书桌还算正常,其他家具都太老旧了。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男生房间,没想到他们生活在如此简陋的地方;不过,也可能只有这里比较特别吧。
“你喜欢日本娃娃、木娃娃之类的东西吗?”
“不,那些娃娃以前就在那里,所以就那样摆着了。好像是已经去世的奶奶的遗物,一直舍不得丢。”
遗物……我赶紧缩回正要触摸木娃娃的手。
可是,唯一看起来正常的书桌,靠近一看也很怪异。牙刷、牙膏、自动铅笔、美工刀,全都插在一个笔筒中。桌子的架子上,不只放着文具用品,还排列着七味辣椒粉小瓶子、调味酱等,教科书边的塑料整理箱中有装着叉子、汤匙、筷子的尼龙袋,放在桌上的《广辞苑》上,还摆着吃剩的意大利面,上面撒的不是奶酪粉,而是房间逐渐堆积的灰尘,椅背上还晾着浴巾。他一整天的生活,仿佛都集中在这张书桌上。
“你都在这里吃饭?”
“嗯,比较自在。”
我可以清楚想象,他坐在坚硬的木椅子上,弓着背面向台灯吃饭的模样。
蜷川缓缓把手伸向半空中,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他要开始表演通灵了,霎时冒出冷气机启动时的低沉机械声,我才知道刚才那个动作是为了打开冷气开关。冷气带点柴鱼腥味般的味道,不是很柔和地直泻而下。
“我可以换衣服吗?通常,我一回到家就会立刻换上便服,在家里穿着制服总觉得很别扭。”
不等我回答,他已经开始脱起上衣来,我只好盯着窗外看,等他换好衣服。干吗啊?他到底找我来做什么?我不禁开始害怕起来。他拜托我来,我就傻乎乎地跟着他来了,现在才知道害怕。这里纯粹是一个人使用的房间,所以,只有房间主人一人份的空气,令我觉得呼吸困难。
当我再拉回视线时,蜷川已经换上墨绿底细黑格子、像棋盘图案的陈旧衬衫,以及裤管已经磨得发白的紧身细长牛仔裤。我的视线不禁移向他瘦骨嶙峋的脚跟手肘,它们比我大且构造复杂。“他说不定喜欢上你了哦”,我想起绢代对我说的话。会在课堂上看女性流行杂志看得出神的他,是个完全令人猜不透的男孩。蜷川从桌子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两个杯子,再从冰箱拿出水壶,将茶倒入杯中递给了我。又从桌子最下面的抽屉,拿出那种很可能是年节时收到的昂贵点心盒,打开盖子,给了我一颗蛋形的西式点心。
与越来越安分拘谨的我相反,他仿佛在自己的水槽中恢复了原来姿态,显得轻松自在。
“我贸然邀你,你还愿意来,真的很谢谢你。”
他缓缓说着,慢慢地靠近我。
“呃!”
口水从他嘴巴喷出,我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他说了声对不起,慌忙用大拇指拭去我眼下的唾液。耳边微微响起汗毛沙沙的摩擦声,手指温热的触感遗留在肌肤上。他霍地绕到我背后——来了,说不定他会解开我的胸罩。就在我握紧手中的点心,把全身力量都集中在腋下时,眼前赫然出现了纸张跟圆珠笔。
“对不起,可不可以……请你画在这里?”
“画?画什么?”
“你见到Oli那地方的地图。”
“Oli是谁?”
“我看的那本杂志上的时尚模特。”
“哦……”
原来那个人叫Oli啊,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兴趣,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到她呢?
“生物课时我没告诉你吗?我是在车站前的无印良品见到了她。”
这个城市只有一家无印良品,而且,杂货店也仅此一家,店铺既醒目又硕大,是住在这一带的人绝对知道的场所,根本没必要画什么地图。
“嗯,你说了。所以,我希望你画地图让我知道,你在那家店的几楼、什么卖场的哪个地方见到了她。”
“好,我画给你……”
“真的吗?对不起,拜托你这么麻烦的事。”
要我画,我就画啊——如果这是他找我来他家的目的。我会画,可是,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
“怎么,那个模特总不会是你失踪的姐姐吧?”
“怎么可能,才不是呢。”
虽然没问出所以然,我还是抱膝而坐,在膝盖上画起了地图,蜷川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盯着我的画。他那越来越接近地图的鼻尖造成阻碍,让我无法集中精神画地图。我扭动身子,转过去背向他。结果,不偏不倚,正好面向了我站着巡视这房间时,没能发现的异样物体。
书桌底下有个很大的塑料箱子,是那种夏天时会用来装冬天衣服,塞在壁橱里的有大盖子的塑料箱子。箱子本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放置场所。箱子太大,把坐在椅子上时用来晃脚的桌下空间,几乎完全占据了。这样子,坐在椅子上时,脚要摆在哪里呢?恐怕只能跪坐在椅子上了。
“桌底下放那么大的箱子,会挡到脚吧?”
“不会啊……这样坐就行了。”
他在椅子上抱膝而坐;那种缩成一小团的模样,让我觉得难为情,撇开了视线。怎么会是我觉得难为情呢,他都已经是青春期的高中男生了,摆出那种姿态,应该是他会觉得难为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