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马尔特手记》书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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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创作生涯中第一个高峰
72个没有连续情节、又不讲时间顺序的笔记体断片
被誉为现代存在主义最重要的先驱作品之一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720810/)
[奥]里尔克
曹元勇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7月出版
30.00元
8
每当我回想起老家——现在谁也不在那里了,我就想,从前的一切一定是另外一种样子。从前,谁都知道(或许仅仅是我的猜测),我们每个人的死都一直裹藏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是一只水果里面包裹着它的果核一样。儿童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死,老人则有一个大的死。女人的死是在她们的子宫里,男人的死则是在他们的胸膛里。每个人都拥有它;这一事实赐予每个人以非凡的尊严和静穆的自豪。
很明显,我的祖父,老侍从官布里格,一直在体内蕴藏着他的死。那是怎样的一种死啊!它持续了两个月之久;它的声音是那样响亮,即使在庄园最偏僻的角落也能听得到。
那幢巨大而古老的庄园主的住宅太小了,盛不下这个“死”。它似乎应该再增建两排厢房,因为侍从官的身体膨胀得越来越大,而且他还不停地要求把他从一个房间挪到另一个房间;结果一天还没有结束,整座宅子里就已经没有一间房是他不曾躺过的了;这种时候,他就会变得怒不可遏。于是,一大队男仆、女仆和猎狗——他总是让这些狗守在眼前——不得不跟着他爬上楼梯,在大总管的引领下,进入他那像圣徒一样的母亲过世时住过的房间。这个房间一直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二十三年前她去世时的模样;而且从那时起,没有一个人曾经获得许可踏入其中。现在整个队伍全都拥了进来。所有的窗帘都被拉开,夏日午后的阳光粗野地审视着那些羞羞答答的、受到惊扰的家具,笨拙地在匆忙揭去罩帘的镜面上游移。所有的人也都是这样。那些女仆因为充满好奇,竟不知该如何摆放自己的手脚;那些年轻的男仆目瞪口呆地望着屋里的每样东西;年长的仆人则不停地走来走去,试图回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的与这间他们现在终于有幸置身其中的“紧锁的房间”有关的各种传闻。
那群狗则似乎格外能觉察它们所逗留的是什么地方,一间屋子,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一种非常刺激的气味。那些体型高大、精瘦的俄罗斯猎犬在扶手椅后面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它们摇摆着身体,踩着长长的舞步在地板上走过;它们还会像动物中的传令官一样,纤长的后腿直立,前脚爪搭在镶着白色金箔的窗台上,同时把尖尖的、充满期望的嘴巴和皱皱的脑门探出窗外,对外面的庭院东瞧西望。几条体型不大的德国种小猎犬,毛色就像棕黄色的皮革手套,坐在一张靠近窗户的有丝绸垫的安乐椅上,显出一副什么都很正常的模样;而一条短毛像金属丝、满面阴郁的塞特种大猎犬,则靠在一张有镀金桌腿的桌子上,来来回回蹭着脊背,致使那些放在油漆桌面上的塞弗勒(塞弗勒(Sévres),塞纳河左岸的一个市镇,在巴黎与凡尔赛之间,以瓷器闻名。)瓷杯颤抖不止。
是的,对于这些昏昏欲睡、心不在焉的东西来说,这的确是一段可怖的时间。从那些被漫不经心的人匆匆打开的书页间,玫瑰花瓣坠落下来,被踩在了脚下;一些小而易碎的装饰品在即将摔碎的一刹那,被及时抓住,并很快摆回原处;也有很多装饰品被藏了起来,推到窗帷后面,或者甚至抛到网状镀金的炉栏后面。时不时地会有一些东西落下来,有的闷声闷气地落在地毯上,有的清脆地落在坚硬的木地板上。不过它们碎得到处都是,有的尖锐的噼啪一声就碎了,有的则碎得几乎没有声息。因为这些物件,正如它们那损坏的样子,在那种坠落中是难以幸免不碎的。
如果有人想到问一问,这一切究竟是什么造成的,是什么导致这个被谨慎保护的房间遭受如此规模的摧残,那么答案只能有一个:“死”。
那是侍从官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布里格在乌尔斯伽德的死。因为他躺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臃肿的身体把他那深蓝色的军制服撑得鼓鼓囊囊,而且他再也没法动弹。在他的宽阔而陌生的脸上,没有人能再辨认出这张脸,那双眼睛闭上了——他没有看到正在发生的这一切。起先,他们曾试图把他放到床上去,但他坚持不肯,因为从他最初生病的那些晚上开始,他就对床产生了嫌恶。另外,楼上这间屋子里的床也被证明太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他躺在地毯上,再说他也拒绝回到楼下。
所以,现在他就躺在那儿,而你可能认为他已经死了。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那些狗一个接一个地从那半开半掩的门口溜了出去。只有那条皮毛粗硬的塞特种大猎犬愁眉苦脸地蹲在主人身旁,并且把一只宽大的、长着粗毛的前爪放在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灰色的大手掌上。大多数仆人现在站在外面粉刷得很白的回廊里,那儿比房间里要亮一些;那些仍然留在房间里的仆人,则时不时地对屋子当中那巨大而幽暗的一堆偷偷瞥上一眼,他们宁愿那只是一件硕大的长外套盖着一堆腐烂的东西。
可是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有一种声音。七个星期以前,没有一个人听到过这种声音;因为这不是侍从官的声音。这种声音的主人不是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而是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
现在,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已经在乌尔斯伽德住了很多天,它与每个人都讲过话,而且提出要求: 要求被搬运,要求到大套间,要求到小休憩室,要求到大会客室。它要求猎犬,要求大伙都要笑和说话,都要游戏和安静,并且都要同时做这一切。它要求会见朋友、女人和已经死去的人;它要求死本身——要求。要求而且大叫。
因为每当夜晚降临,每当那些没有轮到守夜的、疲倦已极的佣人试图抽空睡上一觉时,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就会开始喊叫,喊叫并且呻吟。它喊叫的时间是那么长久,那么连绵不绝,致使那些起先还跟着一起吠叫的猎犬全都哑然愣住,全都不敢躺下,只是用它们那又长又瘦、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四条腿挺立着。当村民们听到它的喊叫穿透丹麦广袤、银白的夏夜传来时,他们就会像听到了雷声暴雨一样,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沉默不语地围坐在灯旁,直到喊叫停止。那些临产的妇人也听到了,尽管她们躺在最远的房子里,躺在由最厚的墙壁隔出来的小屋里。她们听到了这种喊叫,仿佛这喊叫是发自她们自己的体内;她们恳求别人,允许她们也从床上起来;她们走过来,身体臃肿而苍白,面孔发呆茫然地坐到其他人中间。而那些正在分娩牛犊的母牛,在那种时候则是虚弱无力又被束缚住的;如果有只小牛犊一直生不下来,那么那头母牛的肚子就得被剖开,将它已死的幼儿连同它所有的内脏一同拉出来。庄园里所有的佣人把每天的工作都干得非常糟糕,忘记了把干草送进来,因为他们整个白天都在担心夜晚来临,而且他们由于连续不断的守护和心惊肉跳的醒来,已经疲惫不堪,再也注意不到任何事情。礼拜天,当他们到洁白、静穆的教堂里去的时候,就祈愿在乌尔斯伽德再也不要有任何主人;因为现在这个主人太令人恐怖了。而牧师则站在布道坛上,把大伙的所想与所祈祷的,高声宣讲出来;因为他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安宁的夜晚,并且再也不能理解上帝了。就连教堂的大钟也反复地如此祈祷,因为它发现有一个可怖的敌手整夜都在轰鸣;面对这个敌手,它毫无办法,尽管它已鼓起全部的力量来鸣响。实际上,人们全都议论纷纷;在那些年轻的男子当中就有一个人,他甚至梦见自己跑到那幢大宅里,用他的干草叉刺死了主人;因为这个梦包含着那么多的刺激、恼怒和极度的兴奋,当年轻人讲述他的梦的时候,大家全都一边倾听,一边完全不自觉地凝视着他,似乎要看一看他是否真的能做这样一个梦。整个地区的人们就是这样想着、谈着这一切,而仅仅在几个星期之前,侍从官在这里还一直是备受爱戴和同情呢。然而,尽管他们都在如此谈论,事情却丝毫没有改变。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它一直住在乌尔斯伽德——根本不着急。它曾经来到这里准备停留十个星期;结果,整整十个星期它就一直呆在这里。在这段时间里,它比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一向所做的更像是主人;它就像一个国王,从此以后直到永远,这个国王都将作为“恐惧者”被人们记住。
这并非任何一个纯粹的水肿病患者的死;这是那种邪恶的、奢侈堂皇的死,侍从官一直在体内携带着它,并且在他整个的一生中滋养着它。所有那些过分的傲慢、意志和威权,在侍从官太平的时日里没能来得及耗尽,如今都变成了他的死。这个“死”,现在就住在乌尔斯伽德,挥霍着这一切。
要是有人对侍从官说,他不应该得到这种死,而应该得到别的死,那么侍从官将会怎样瞪着这些人啊!他是在以他自己艰难的方式渐渐死去。
9
当我想起曾经看见或听到过的其他人时,那情形总是一样的。他们都有他们自己的死。那些男人在他们的盔甲里面携带着他们的死,跟一个囚徒一样;那些女人,当她们变得衰老和萎缩之后,就躺在一张巨大的床上,像是在一个舞台上,面对所有的家人、仆人和猎狗,考虑周详、颇具尊严地死去。而那些孩子,甚至包括那些很小的娃娃,他们的死也并非像通常的孩子;他们鼓起精神,然后以他们已经成为的样子或他们将要变成的样子死去。
那该是怎样一种忧伤的美啊!当女人怀了孕,站在那里,纤柔的双手下意识地放在她们那鼓起来的腹部,那里面怀着两个果实: 一个婴儿和一个死。她们茫然的脸上绽露出来的宽宏、甚至可说是富于营养的微笑,难道不正是因为她们有时会想到,这两种果实正在她们的腹内生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