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阿佩莱斯线条》书摘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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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摘连载 |
收录5部中短篇小说和随笔
《阿佩莱斯线条》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711376/)
作者:[俄]鲍·列·帕斯捷尔纳克
译者:乌兰汗、桴鸣
ISBN:978-7-5327-5040-5/I512.15
出版时间:2011年7月
字数:177千
开本:32开
装帧:平装
定价:32元
十五
于是,我也享受到这种幸福了,我也有幸知道一个人可以日复一日地去会见一块楼房林立的空间,如同赴约去会见一个活人。
不管从哪个方向走向大广场,在快要接近它的时候,总会出现呼吸急促、步伐加快、两脚开始自动地赶上前去的那一瞬间。不管是从绸布店的方向,还是从电报局的方向走过去,道路在某个时刻都会变成类似于门槛的那种地方,前方便会展现出一个广阔的新天地——广场敞开了怀抱,展现出大钟楼、教堂、中世纪领主的宫殿和三面环抱的柱廊。
逐渐地陶醉于这些景物时,你会感到威尼斯是一座被建筑物——上面提到的四种和另外几种类似的建筑物所盘踞着的城市。这种说法并不是讲究修辞。建筑师们用石料砌出的语言是高雅得任何修辞手段都无法企及的。此外,它身上像粘满小贝壳似的粘满了游客的长期的赞美之词。与日俱增的赞誉把最后一丝矫揉造作的痕迹排挤出了威尼斯。空旷的宫殿里再没有空地了。一切都被美占领了。
当租好贡多拉准备去火车站的那些英国游客在登船之前最后一次在大广场上摆出一副似乎是在与活人道别的姿势时,你会更强烈地妒忌广场与他们要好,因为众所周知,欧洲没有一种文化会像英国文化那样贴近意大利文化。
十六
有一天,就在这些帅旗桅杆的下面,聚集着靠几代人像金线般地编织在一起的三个巧妙地相互衔接起来的世纪,而在离广场不远的地方打盹的则是这三个世纪的舰队,它的船舰上的桅杆组成了一座一动也不动的密林。它好似在继续完成着城市的规划。顶阁里露出了索具,大桡战船的划手们在偷窥,他们在船上行动自如,如履平地。月夜里,一艘三层甲板的大船让自己的一侧朝着街道,用自己一动不动地施展出来的那种可怕的威慑力把整条街都牵制住。一些桅巡航战船也以同样的雄伟的姿态停泊着,从泊地欣赏着那些最幽静和最深邃的厅堂。就当年而言,这是一支很强大的舰队。它拥有的船只数目惊人。早在十五世纪,除战船外,光是商船就有将近三千五百艘,配有七万名水手和船工。
这支船队是威尼斯的非杜撰的现实,是这个城市的动人传奇性的平凡底蕴。说得离奇一点,它那微微摇晃的总吨位是这个城市的坚实基础,是这个城市的地区基金,也是这个城市经商和关人的地下基地。在缆绳的套索里,感到苦闷的是被俘获的空气。舰队使人感到痛苦和压抑。然而,正像在两只相连通的器皿中一样,岸上也会有一种类似于赎金的东西升得与它的压力一样高。懂得这一点也就是懂得艺术是怎么欺骗自己的订货人的。
“潘塔隆内”(十六世纪意大利即兴喜剧中的定型角色,一般是一个狡猾、贪婪而又滑稽可笑的老头儿。在多种欧洲语言中这个词又当裤子讲,特别是老年人穿的旧式肥大的裤子。)这个词的来源是很有趣的。它的近代词义是裤子,可是从前它指的是意大利喜剧中的一个角色。再早“pianta leone”这个词语说明威尼斯的战无不胜,其含意是: 让(旗帜上)的雄狮竖立起来的人,换句话说就是: 征服者威尼斯。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中就有这样的诗句:
Her very byword sprung from victory,
The“Planter of the Lion”, which through fire
And blood she bore oer subject earth and sea.(英文,连她的绰号也来自胜利——雄狮的传播者,她通过火与血把雄狮带给被征服了的陆地和海洋。——原注)
观念会奇妙地发生变化。当人们看惯惨状时,它们便会成为好风度的基石。有朝一日我们会理解断头台怎么能一度变成女人胸针的一种样式吗?
雄狮的标志意义大不相同地出现在威尼斯。古代监察官的楼梯上的、与韦罗内塞(韦罗内塞(1528—1588),威尼斯画派的主要画家,原名卡里雅利,后按其出生地维罗纳改名。)和丁托列托(丁托列托(1518—1594),文艺复兴后期著名威尼斯画家,原名罗布斯提,因其父从事印染业遂得名“丁托列托”(小染匠)。)的壁画为邻的那个可降落的告密孔就塑造成狮子的血盆大口。众所周知,这张“bocca di leone(意大利文,雄狮之口。——原注)”曾给当时的一代人带来多大的恐惧,以及在当局本身对这种做法不表示痛心的那些情况下,提到神秘地掉进塑造得极妙的雄狮之口中的那些人的话是如何一点一点地变成缺乏教养的一个特征的。
艺术为奴役者兴建宫殿时,人们是信任它的。人们会认为它持有与大家共同的见解,日后还会分担共同的命运。但是正是后面这种情况没有发生。成为宫殿的语言的原来是忘却的语言,而根本不是被错误地硬加于宫殿的那种潘塔隆内语言。潘塔隆内的目标已化为灰烬,宫殿却保存下来了。
保存下来的还有威尼斯的绘画。从童年时起我就从复制品和博物馆的大量出口展品中熟悉了它那热泉般的韵味。但是必须到它们的出生地去才能看到那幅画的真本,它不同于一幅幅的画,而像是一个金色泥塘,像是创作的原始泥潭之一。
十七
当时我比现在我所要描述的更深刻和更恍惚地望着这一景观。当时我并没有努力朝现在要说明的那个方面去理解我所见到的一切。但是这多年来沉积在我心中的印象却与我要说的大致雷同,因此在我扼要的叙述中我不会背离当时的真实情况。
我看到了什么样的观察会首先击中绘画本能。如何突然领会到一个被见之物在开始被人看见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大自然在被人发现后就会恩赐给人一片易加工的自由天地,画家也就会把这种朦胧欲睡的景观悄悄移上画布。必须看到卡尔伯乔(卡尔伯乔(约1460—152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的叙事体画家。)和贝利尼(贝利尼(约1430—1516),威尼斯画派奠基人。)的作品才能懂得什么是绘画。
我继而知道了,伴随着艺术技巧的繁荣而来的是什么样的混合主义,当画家和要画的自然景色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时,就不可能指出三者——作画者、画出来的成品和被画对象中的哪一个在画布上把自己表现得最积极。正是由于这种含混不清,误解才能油然而生,时间会趁机在画师面前扭捏作态,并会认为自己似乎正在把他抬到自己昙花一现的雄伟高度。必须看到韦罗内塞和提香(提香(约1489—1576),意大利伟大画家,终生追寻并复兴古希腊艺术。)的作品才能懂得什么是艺术。
最后,由于当时对这些印象没有给予足够的估价,所以我认定一个天才只需要不多的条件就能脱颖而出。
周围有狮子的嘴脸,是到处都隐约可见的,是热衷于嗅遍一切东西的,是硬要过问所有人的隐私的,——即那些在自己的洞穴里暗中一个接一个地吞噬生命的狮子嘴。周围响彻假永生的狮子吼,这种假永生之所以能不加以讪笑地被想出来,只是因为一切不朽的东西都在它的掌握之中,并牢牢地受狮子的支配。大家都感觉得到这一点,大家都安于这一点。只要感觉到这一点是无须有独特的才能的:大家都看得到这一点,而且都安于这一点。但是既然大家都共同安于这一点,那就是说这座动物园里应该还有一种谁也感觉不到和谁也看不到的东西。
这就是使天才的忍耐溢出杯口的那一滴水。谁会相信呢?画就的作品、作画者和被画对象的同一性,或者说得更广义一点:对直接真相的无动于衷——这就是使天才暴跳如雷的原因。这似乎是以他为代表给人类的一记耳光。于是一场风暴便会进入他的画布,它会用激情的决定性冲击荡涤混乱的技巧。必须看到威尼斯的米开朗琪罗——丁托列托的作品才能懂得什么是天才,即画家。
十八
但是那时候我还未深入想到这些细节。那时候,在威尼斯,或者以后在佛罗伦萨,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在我旅行归来后住在莫斯科的那个冬天里,我想到的是另一些更为专业的想法。
任何一个见到意大利艺术的人都会得到的主要印象就是觉察到它与我们的文化有着明显的一致性,不管他把它看作什么东西,也不管他把它叫作什么。
譬如: 关于人道主义者的异教邪说,人们是议论纷纷的,而且看法又各不相同——有的说它是合法的流派,有的说它是违法的流派。真的,信礼拜日的信仰和文艺复兴时代的冲突是一个不寻常的现象,对整个欧洲文明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中心现象。《圣职的推荐》、《圣子升天》、《迦南的婚礼》和《最后的晚餐》这些作品连同它们所描绘的上流社会放荡不羁的豪华生活一起都是在阐释一些合乎教律的主题,可是谁会看不出画中所反映的时代错乱现象,又常常是一种不道德的时代错乱现象呢?
我认为我们文化的千年特点恰恰就是这种相互抵触。
意大利替我把我们从摇篮时起就无意识地吸入的那种东西升华成了晶体。意大利的绘画亲自替我做完了我本该以它为借口去考虑周全的那件事,并在我日复一日从一个藏画展室踱到另一个藏画展室之际,把它在色彩中煎熬出的现成答案掷到了我的脚下。
比如,我明白了圣经并不是一本有着固定经文的书,而是人类的一本记事簿,凡是这种东西全都是永存的。它是有生命力的,但不是在它是必读的时候,而是在它易于接受逝去的世纪用来回顾它的全部比拟的时候。我明白了文化史是用形象列出来的一连串方程式,这些形象成对地把依次出现的未知数和已知数连接在一起,而被置于传统之基础的传说就是这个已知数,即整列方程的常数,常变动的文化的现实因素则是未知数,而且每次都是新的。
这就是我当时颇感兴趣的一件事,这就是我当时所理解和喜爱的一件事。
我喜爱历史象征的生气勃勃的实质,换句话说,我喜爱我们像燕子筑窝似的用来建成世界——一只用天和地、生与死以及两种时间——在场时间和不在场时间粘成的大窝。我现在明白了,这个世界之所以不会倒塌,是因为它的各个组成部分的透射形象性中有一股凝聚力。
但当时我还年轻,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并不适用于天才的命运和他的本性。我还不知道他的本质是以真实的履历为基础的,而不是以形象性地折射出来的象征意义为基础的。我还不知道,与初期艺术作品不同,天才的根是扎在道德鉴别力的粗鲁的直爽之中的。他有一个特点是引人注目的。尽管道德激情全都是在文化的内部爆发的,造反者却一直觉得好像他的造反是在街上,是在文化之外进行的。我还不知道,圣像破坏运动的拥护者只有在他不是两手空空地问世的那种罕见情况下才会留下最永恒的形象。
当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尤里乌斯二世(1443—1573),为政教合一而奋斗的政治家,以鼓励艺术创作而闻名。)认为西斯廷(教皇的礼拜堂。其拱顶画和壁画《末日审判》是米开朗琪罗的杰作。)教堂拱顶画的色彩贫乏,并对此表示不满时,米开朗琪罗从画在天花板上的创世记及其应有的人物出发辩解说:“那时候人们还不大会穿金戴银,这里画的人物都不是家财万贯的。”
这就是这种人的雷鸣般的和天真无邪的语言。
内心隐藏着驯服了的萨伏那洛拉(萨伏那洛拉(1452—1498),意大利基督教多米尼克派僧团宣传士,反对天主教教皇,谴责人道主义文化。)的人能达到文化的顶峰。未经驯服的萨伏那洛拉则会毁掉文化。
十九
我离开威尼斯的前一天晚上,大广场上举行了彩灯音乐会。那里时常举行这种音乐会。广场周围的建筑物的正面从上到下缀满了尖尖的小灯泡。从三面照亮广场的是一条黑白两色的透明标语牌。露天下的听众像刚刚走出澡堂并坐到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那样红光满面。这想象中的舞会大厅的天花板上突然开始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雨来了。雨刚刚开始下又蓦地停止了。彩灯的反光使广场上空腾起一层彩色薄雾。圣马可钟楼像一支红色大理石的火箭插入了那片把它的尖顶遮掉一半的粉红色烟雾之中。稍远处有一团团深橄榄色的蒸气,蒸气里像童话般神奇地隐藏着有五个圆顶的大教堂。广场的另一端颇似水晶宫。大教堂的门廊上有四匹金灿灿的骏马,它们像是从古希腊奔驰而来,并像濒临悬崖似的在这里止步。
音乐会结束后,开始传来了一种像是磨盘发出的均匀的沙沙声。它早就在柱廊的周边回荡了,不过原先是被音乐声压住的。这是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在跳轮舞,他们的脚步声汇合在一起,酷似冰盘状滑冰场上的冰刀所发出的簌簌声。
女人在寻欢作乐的人群当中迅速地和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与其说她们是在诱惑人,还不如说是在威吓人。她们边走边转身,就像是想要把人家推开和消灭掉。她们挑衅般地弯着身躯,迅速消失在柱廊下面。当她们回过头来时,对着你的就是一张因披着威尼斯黑纱头巾而变成死灰色的脸。她们以allegro irato(意大利文,快速、激昂。——原注)速度迈出的快速步伐与彩灯在钻石般的照明灯的像抓痕似的一道道白光中颤抖地闪出的黑光很合拍。
我曾两次试图在诗作中表达出把我与威尼斯永远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感受。临行的前夜,我在客栈里被吉他的琶音搅醒了。我一醒,琴声也停止了。我急忙走到窗前,窗下水波飞溅。我聚精会神地向远处的夜空张望,似乎那里可能会有戛然而止的吉他声的痕迹。看到我当时的眼神时,旁观者定会说我是半睡半醒地在考察威尼斯上空是否升起了一个新的星座,并准备在朦胧中把它称作吉他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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